《雜阿含經》貫珠


  讀《雜阿含經》,發覺經中所載佛陀開示的修行法門實多種多樣,足見趣入涅槃之道,本來就不是僅有一途。這裡僅就興趣所及,對其中部分法門作一初步的整理與闡釋。

一、歸 趣

  《雜阿含經》的歸趣是「涅槃」。佛陀曾向前來挑戰的薩遮尼犍子自述宗趣:「世尊覺一切法,即以此法調伏弟子,令得安穩,令得無畏,調伏寂靜,究竟涅槃。世尊為涅槃故,為弟子說法。」(一一○經)佛陀曾問阿難,若有外道來問,世尊為什麼教人修諸梵行?那麼你如何回答?阿難說:「為於五蘊修厭、離欲、滅盡、解脫、不生故,世尊教人修諸梵行。」(五○經)得到佛陀的首肯。因此,當羅?羅體會到佛所說的五受陰、六入處、尼陀那法「此諸法,一切皆順趣涅槃、流注涅槃、浚輸涅槃」(二○○經)時,即是他「解脫智熟、堪任受增上法」之時。

二、知 見

  體證涅槃的正因是知見。佛陀曾對諸比丘說:「我以知見故得諸漏盡,非不知見。」(二六三經)阿難也曾就佛陀的簡略開示而解釋說:「眼(等六入處)是世間,世間名,世間覺,世間言辭,世間語說,是等悉入世間數。多聞聖弟子於六入處集、滅、味、患、離如實知,是名聖弟子到世間邊,知世間,世間所重,度世間。」(二三四經)這更指出了「如實知」即是出世間。

  知見所以是解脫的正因,那是因為它能使人遠離繫縛而得解脫。佛陀曾告訴諸比丘:「正見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一經)將此中的次第說得十分清楚。因此佛陀對於「智」的定義就是:「云何為智?調伏貪欲、斷貪欲、越貪欲,是名為智。」(七二經)亦即,智慧的表現一方面是知性的沒有顛倒執的如實知,另一方面也即是離於貪欲的脫落、放下、解脫。

三、所 知

  怎樣的知見是能導致解脫的正見?首先,從「所知」來說,是現實身心的一切,亦即是經驗性的對象。佛陀明確的指出:「云何所知法?謂五受陰。」(七二經)他也曾批判說:「一切者,謂十二入處: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是名一切。若復說言:『此非一切,沙門瞿曇所說一切,我今捨,別立餘一切』者,彼但有言說,問已不知,增其疑惑。所以者何?非其境界故。」(三一九經)形上的玄想與建構,不可究詰的神話世界,在佛陀這種經驗主義的態度中都會自然的消弭於無形,人唯有從這裡開始才能如實面對現實身心的一切,方始有如實的觀察與證悟。

  離開形上玄想與神話建構,現實身心的一切自然就以因緣的形式而呈現。因此佛陀回答初次見面的婆羅門提出的「沙門瞿曇何論何說?」的問題時,就扼要的說:「我論因說因。」進一步的解釋就是:「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五三經)簡而言之,如實的了解苦的因緣,並給予有因有緣的對治,這是佛教的態度,然則它的知識論的起源是與上述經驗論的態度密切相關的。

四、領會

  如實的觀察現實身心的一切,所得到的領會,依《雜阿含經》說,會有很多種,而其中與解脫涅槃相應的,整理出來的成句就是「如病、如癱、如刺、如殺、無常、苦、空、非我」。所以舍利弗回答摩訶拘絺羅,未得初果而欲得初果、得初果已欲得二果、得二果已欲得三果、得三果已欲得四果,乃至得四果阿羅漢已,當思惟何法時,他的回答都是:「當精勤思惟:五受陰如病、如癱、如刺、如殺、無常、苦、空、無我。」(二五九經)

  在這八者之中,「苦」和四個「如」都是「可厭」之意,是一種否定性的價值判斷;「無常」「空」「無我」則是不帶價值判斷的知性的描述。

五、苦

  對身心的一切作出否定性的價值判斷,它是如實的嗎?一般說來,價值判斷更多的是主觀的賦予,而與客觀的實情無關。對此,《雜阿含經》有明確的解說。佛告訴諸比丘:「若五蘊於眾生不為患者,彼諸眾生不應厭五蘊;以五蘊為眾生患故,彼諸眾生則厭於五蘊。」(十三經)亦即五蘊之所以為可厭,那是因為它是眾生的過患,否則就不必認為它是可厭的了。換言之,它是功能性的。

  此外,佛陀也明確的指出:「於色(等五蘊)愛喜者,則於苦愛喜;於苦愛喜者,則於苦不得解脫。」(七經)「若於眼(等六處)生喜者,則於苦生喜;若於苦生喜者,我說彼不解脫於苦。」(一九四經)從這個意趣來說,對身心的一切作出「可愛」的肯定性價值判斷,將會與解脫相悖。所以雖然價值判斷是主觀的賦予,但是寧可採取否定性的態度。

  事實上,佛陀也曾指出,單純的從這個否定性的價值判斷入手,就可以到達究竟解脫──亦即苦的止息,如說:「信心善男子應作是念:我應隨順法,我當於色(等五蘊)多修厭離住。信心善男子即於色(等五蘊)多修厭離住故,於色(等五蘊)得厭。厭已,離欲、解脫,解脫知見;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以已作,自知不受後有。」(四七經)從觀五蘊是苦,修厭離住,以到達諸苦的滅盡;從這個次第也可以看出它的功能性。所以說,觀身心為苦,與其說是出於如實,不如說是出於它的功能。

  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個價值判斷,尤其像是「可愛」「可厭」之類的價值判斷,是與情感意志相關的。情意性的判斷,一般說來多半是由實際的生命感觸油然而發的,比較難從外在的訓示、甚至自我暗示、自我強迫中產生。因此除非這個人早已經心有戚戚焉,否則要他馬上從厭離下手,是相當勉強的。

  再從《雜阿含經》的教義來看,它也明確地指出,現實身心的一切並非本質上即是「負面價值的」,身心之所以為苦,為可厭,那是因為與煩惱相應之故;若不與煩惱相應,五蘊也是無漏的。如佛陀曾對諸比丘說:「我今當說有漏、無漏法。若色(等五蘊)有漏,是取,彼色(等)能生愛、恚,是名有漏法。云何無漏法?諸所有色(等)無漏、非受、彼色(等)若過去、未來、現在,彼色(等)不生愛、恚,是名無漏法。」(五六經)佛於另一處又說:「非五陰即受,亦非五陰異受。能於彼有欲貪者,是五受陰。」(五八經)此外,佛陀曾說:「心惱故眾生惱,心淨故眾生淨。」(二六七經)也是相同的意趣。

六、無 常

  再來看「無常」「空」「無我」等較不帶喜厭情緒的描述。事實上,無常、無我被視為「三法印」之二,足見它在佛教教義中具有更核心的地位。

  從認知的難易度來說,身心的「無常」可以說是最明顯的事實,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雜阿含經》中,針對特定的個人,施予破疑解惑、示導見性的實例,大多是從「無常否?」這個問題開始引導起,層層轉進,以至現觀涅槃的。如三○經、二六一經、一○四經……等等都是。所以「無常」的教義,可以說是一個最平易的入處。

  單提一個「無常」,能否像單提「厭離」那樣,能使人究竟解脫呢?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佛陀曾對諸比丘說:「無常想修習、多修習,能斷一切欲愛、色愛、無色愛、掉、慢、無明。」(二七○經)

  然則我們可以問的是:「無常」是一個相當常識性的認知,一般人也多多少少會興起這樣的感懷,然則要到什麼程度,它才能使人斷除一切渴愛乃至無明呢?又,其間的理趣如何說明呢?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問題,所以就在同一經,佛陀解釋說:「所以者何?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聖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二七○經)也就是說,「無常想」之所以能夠斷除渴愛乃至無明,那是因為它能夠建立無我想,而無我想才是順入涅槃的正因。

  所以佛陀才會明確的指出,觀察五蘊無常,心樂清淨解脫的空三昧、觀察六入處相斷的無相三昧,觀察貪瞋癡相斷的無所有三昧,雖然都是「知見清淨」的前因,卻都還不是「知見清淨」,唯有「觀察我、我所從何而生?」透過「無常」這一事實的輔助,徹底的了解無我,才叫作「是名聖法印知見清淨」(八○經)。由此可見,「無我」比「無常」具有更核心的教義地位。

  所以我們看《雜阿含經》中,佛陀認為外道與佛教的差異,其要點並不在於他們不瞭解苦和無常,而在於他們無法瞭解無我。佛陀對外道仙尼比較他與外道諸師的差異時說:「其第一師見現在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者,名曰斷見。彼第二師見今世後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者,則是常見。彼第三師不見現在世真實是我,命終之後亦不見我,是則如來、應、等正覺說,現法愛斷、離欲、滅盡、涅槃。」(一○五經)

  此外,佛陀也曾對諸比丘說,佛教的修行方法,若不植基於「我見的破除」,那麼是絕對無法到達涅槃的。他說:「我不說此甘露涅槃,依三見者。何等為三?有一種見,如是如是說:命則是身。復有如是見:命異身異。又作是說:色是我,無二無異,長存不變。」(二七二經)因此,「無我」無疑是佛教教義中最關要的一點。

  「無我」是遠離於一般人之常習的,在同一經中,佛陀就對仙尼說:「此甚深處,難見難知,應須甚深照微妙、至到、聰慧所了,凡眾生類未能辯知。所以者何?眾生長夜異見、異忍、異求、異欲故。」(一○五經)即使是如此,但是佛教所以導人現觀無我的,卻是「無常」這個最淺顯的道理。無常觀之可貴,亦在於此。

七、無 我

  「無我」之發現,簡而言之,就是發現「我」是一個虛構的概念,沒有真實的所指。佛陀曾對諸比丘說:「愚癡無聞凡夫,於色見是我。若見我者,是名為行。彼行何因、何集、何生、何轉?無明觸生愛,緣愛起彼行。」(五七經)亦即「我」的虛構,是由無明觸而生起的,亦即是一種錯誤的認知。

  這種錯誤的認知,所造成的結果就是苦。佛陀說:「愚癡無聞凡夫,於色見是我、異我、相在,見色是我、我所而取。取已,彼色若變、若異,心亦隨轉;心隨轉已,亦生取著攝受心住;攝受心住故,則生恐怖、障礙、心亂。」(四三經)

  由於這種苦的根源是虛構,所以佛陀也指出這種苦惱的枉然。他說:「愚癡凡夫、無聞眾生,於無畏處而生恐畏。愚癡凡夫,無聞眾生,怖畏無我無我所,二俱非當生,攀四識住。」(六四經)

  怎樣離於這樣的虛構呢?簡單的說,明瞭虛構是虛構,以及虛構即是苦,就能離於虛構了。對此,佛陀有一段話說:「計者是病、計者是癱、計者是刺。如來以不計住故,離病、離癱、離刺。是故比丘欲求不計住,離病、離癱、離刺者,彼比丘莫計眼我我所,莫計眼相屬……如是不計者,則無所取,無所取故無所著,無所著故自覺涅槃。」(二二七經)換言之,就是「莫計」──停止虛構而已。

  在阿難引述佛陀對迦旃延的說法中提到:「世人取諸境界,心便計著。若不受、不取、不住、不計於我,此苦生時生、滅時滅。於此不疑、不惑、不由於他而能自知,是名正見如來所說。」(二六二經)換言之,若能真正對於「虛構」有透徹的瞭解,無疑無惑,那麼就是「正見」的建立了。

  離於虛構,即智者,即是究竟解脫者。佛陀曾說:「云何智者?阿羅漢是。阿羅漢者,諸數永滅。」(七二經)舍利弗也曾說:「如來見法真實如,住無所得,無所施設。」(一○四經)由此可見,離於虛構,乃是徹始徹終的心要。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佛陀鼓勵諸比丘修習離於諸想的無相三昧,指出它能究竟滅盡煩惱:「比丘!貪想、恚想、害想、貪覺、恚覺、害覺,及無量種種不善,云何究竟滅盡?於四念處繫心,修無相三昧,修習、多修習已,住甘露門,乃至究竟甘露、涅槃。」(二七二經)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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