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上)
問:專程從美國搬回台灣,目的是為了參訪李老師。 答:且不說是不是專程為了我搬回台灣,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的原因,是為找我討論佛法而回台灣,我也覺得非常有緣,我希望能以呈心所見、如實而言的態度回報你們的道心。 問:我們很久以來就非常仰慕李老師,希望能在李老師的座下好好學禪。 答:你不必這麼快就認定我是你們理想的老師,你應該慎重一些,我們可以慢慢來,彼此瞭解之後才下結論不遲。在修行的領域,參學者要有參學的法眼,長期觀察善知識的言行是否一致,見行是否契應佛法才好下決定;而我也必須觀察種種因緣,才能決定是否要負起教導你們的責任。 問:您在書上說的「本地風光」,會不會只是一種清明的定境?因為月溪法師的著作也有提到本地風光不是禪。 答:他否定的不僅是本地風光,他同時也否定止觀雙運、大圓滿、大手印、四念住、只管打坐、無心無念、四禪八定……,對於他的講法可做兩方面解釋,第一,他是藉破斥一切法門以襯托那個「唯證乃能相應」的解脫心,如果這樣是沒有錯的;第二,如果以月溪法師的話做為證量標準的話,我覺得他的威德和公信力還不夠,我們應以經論上的佛菩薩或唐宋以前的大禪者,以他們所說的為考量標準才妥當。 至於「本地風光」是否只是清明的定境,那要看修習的人根基如何。我在書上每每強調學禪必須先「知諸法如幻,不起空見;知業報不失,不起有見」,而如果修本地風光的人,已全備了敦厚的德行、出離的道心,加上深信深解因果業報和緣起無我的義理,那麼他的用功絕不會只成就定境。相反的,欠缺以上所說的道基前行,那麼就會只類似修止修定而已。 問:李老師的著作在美國我幾乎都讀過,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您修禪教禪而最近卻皈依彌陀呢? 答:我讚歎彌陀、皈依彌陀是由來已久的事,也許你不很留意,事實上早在八年前、七年前、五年前,我對彌陀的仰讚就已發表在著作上並納入叢書裡頭。由於皈依彌陀是更深細的學佛經驗,並不容易片言說與他人瞭解,所以這個問題暫且不作深論,我們可以先就一般性的問題繼續談。 問:我們這次從紐約回台灣之前,曾先走了一趟緬甸參訪南傳佛教的大修行人,緬甸的大師甚至早已預知我們會去拜訪他,在深夜仍然和他的弟子們等候我們前去。不僅如此,在緬甸期間,我們也碰到許多祥瑞的異象,當地的人雖覺平常,但我們感到稀奇欣喜。 答:南傳佛教是我深心讚歎的,我曾不時跟現代禪同修提示,南傳佛教的體系現今應該仍有不少阿羅漢,他們是我所不及的。 問:當地的出家人都仍然嚴謹奉行著二千五百年前佛陀時代的教法和生活方式,他們大都一天只吃一餐,住的是破草茅或森林樹下,每天打坐的時間長達十幾個小時,而且求道的情操讓人感動不已。 答:雖然對南傳佛教的現況我所知不多,但能有出離的志向,同時又嚴謹依律制生活,並且二六時中攝心念住苦、空、無常、無我,那麼就宛如親謁佛陀一般,我相信那裡的大師是真正的大善知識,跟他們參學的人是有福氣的。 問:緬甸人很純樸,這點可從他們的眼神看出,甚至連路旁的狗,眼中也露出和藹的神情;相較之下台灣人複雜,所以連狗也顯得暴戾不友善。我對這點很有感受。 答:台灣的狗是暴戾的,不過也可說是「驚慌」,牠們對台灣的環境和人類存有猜忌和恐懼。相較於台灣的狗,生長在嚴持戒律的南傳佛教化區的狗是幸運多了。至於南北傳佛教的問題,我從來不認為阿含學風、南傳佛教是自了漢,即使《維摩詰經》極力駁斥阿羅漢,我也認為那是菩薩和阿羅漢在合唱雙簧,目的不外是度眾生脫離諸苦究竟涅槃。 問:在美國我們親近過許多成名的大法師,但從沒有像南傳佛教的大師那樣讓我們感動,並使我們對佛法產生深信心覺得今生悟道證果是可能的。就如您所說,您相信當今南傳佛教悟道解脫的佛弟子應該還有很多。 答:南傳佛教的優點是佛學義理簡明清晰、修行方法簡明扼要,除非一個人並不真的想修行,如果真的志在追求涅槃,那麼在他們的大德比丘的指導下,今生悟道證果應不是難事。相反的,北傳佛教除開藏密以外,目前在台灣各宗的修行心法可說已經凋零或失傳,加上現今的台灣佛教教理義學不興思想混雜,所尊崇的大乘經論與所受持的戒律內含矛盾,以及披著袈裟但心行與俗人無異的出家人比比皆是,所以南傳佛教更顯現它的純樸可貴。 今天你們和我相識,但我的第一志願其實是想擔任緬甸大師的助教,等你們在我這裡學到一個程度之後,才送你們回緬甸學習,而如果你們的因緣不在我這裡,則建議你們最好直接參訪北傳的藏密或南傳的修行人。 問:老師是否承認南傳佛教優於北傳佛教? 答:下駟比下駟、上駟比上駟的話,我並不認為南傳佛教比北傳佛教殊勝,南北傳佛教應是各有長短。從修行的結果、體證的內容來說,兩者應該是一樣的,如果有不一樣的話,應是其中之一有未真見道、未離我慢的緣故。從展現的風格來說,兩者則有一些差異:北傳佛教度眾生並遷就眾生,南傳佛教也度眾生,但他要眾生遷就佛教;北傳佛教的化區人文特別發達,所以佛教會引入文明高度發展的世間法來豐富佛教人天乘法的內容,而南傳佛教的化區相對而言人文並不發達,所以保留較多原始佛教的風貌;其次,北傳佛教幾千年的傳承一向深入民間、深入世俗——乃至涉入一切障礙、七情六慾中度眾生歸趣涅槃,而南傳佛教則比較不介入世俗小道,始終努力維持阿含學風。 不過,我仍舊須強調這只是方便和風格的不同,至於在修行的嚴謹以及心境上的無礙無諍,應該沒有多大差異,甚至是一模一樣的。 問:過去我長期親近的一位老師,曾經鼓勵大家並且也和出家眾、在家眾弟子一起看A片,您的看法如何? 答:聽到這樣的事我感到憂心,而倍覺南傳佛教的潔淨珍貴。「貪瞋淫怒俱是清淨梵行」「煩惱即菩提」「一切障礙即究竟覺」……,在理論上無咎是絕對可以確定的,只是在實際的事行上卻要審慎嚴謹,否則德高望重的人動見觀瞻,一言一行皆為徒眾們所效法,流弊豈可謂不大,對佛教傷害之深又豈能想像! 示範這件事的人首先應捫心自問;自己有沒有緬甸大師的出離心,有沒有緬甸大師堪受苦行的磨練?並且還要考慮這一教育方法的適當性以及對象的道基是否具足?否則豈不是引眾生入火窟。 我覺得即使北傳佛教(包括密教)修證的最高境界仍舊是滅情斷愛的,和南傳的差別只在滅情斷愛的方法與形式不同,但不論他們表現在外的行為相距慾境是即幾分或離幾分,他們的內心一定是正念分明沒有絲毫顛倒夢想的。所以有關你提的這件事,我覺得學佛的人,特別是出家眾要特別慎重不要隨意輕從。 問:感覺上,老師似乎對南傳佛教有一股很深的感情,而對台灣佛教則是失望,並且對於台灣是否有大修行人住世不太存希望,是否老師內心真正宗仰的是南傳佛教而不是大乘佛教? 答:首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我之所以對當今台灣是否有大修行人住世持保留態度,是因為整個台灣佛教所散發的氣息裡並沒有出離心的特質,然而「出離心」卻是佛法的根本,無論追隨南傳或北傳、阿含或般若的人,如果缺少了出離心就不是佛教的修行者了,悟道解脫也斷然不可能!至於台灣佛教徒常說的「菩提心」,只是空有菩提心之名,並無菩提心之實,因為菩提心的基礎乃是出離心,佛弟子因深感世間苦、空、無常、無我,人生宛若夢幻泡影,不僅自己能出離世間的種種執著貪戀,同時也能發心勤學一切方便幫助有緣眾生出離貪瞋執著顛倒夢想,這稱為菩提心。可是台灣佛教從出家法師以至一般居士,幾乎都掠過出離心而談菩提心,致使他們所謂的「菩提心」,究其內容連天主教、基督教的愛心也不如。悲哀的是,對這似是而非的菩提心有著虛心反省、正確認識而懷惶恐憂心的人並不多見,這所以台灣佛教外盛內衰日益庸俗。 面對如同大江東去的頹風,如何樂觀指望這當中能孕育多少大修行人呢? 第二個問題,我內心真正的態度是宗仰南傳佛教?不是的!我覺得你可能還不瞭解大乘佛教,也太小看大乘佛教了。 面對菩薩摩訶薩的話,我想即使南傳佛教三明六通的阿羅漢應該也會自承不如吧?過去九年我之所以常常讚歎阿羅漢,是因感阿羅漢並不如一般佛教徒所說「阿羅漢沒有悲心,阿羅漢是自了漢」,同時也因肯定大乘佛法乃源自阿含,而阿羅漢是阿含佛法完整究竟的體證者。由於九年前阿含佛法在台灣並不太受到尊崇,加上阿含佛法就佛教徒個人的解脫而言,確實是究竟了義的,因此我特別讚歎四向四果。 另外一個使我特別讚歎阿含佛法的原因是,台灣佛教般若空的思想並沒有普遍受到重視,也少有佛教徒對中觀性空見具有精確堅固的認識,對於大乘般若、禪宗、密教、淨土的修證心法更極少有人具有實際的修持經驗,換句話說,台灣佛教徒儘管信仰的是大乘佛教,宣揚的是般若、禪、密、淨土,但也僅僅是名相之學、形式軀殼的宗派,幾乎已經完全遺失了大乘佛教的精神靈魂;而在這八、九年以來,台灣佛教徒在遍尋不到修行出路的情況下,一下子引進克里辛那穆提和奧修的思想和修行方法,一下子引進南傳佛教佛使比丘、阿姜查、馬哈希、阿迦曼等尊宿比丘的修行方法,對於前二者,相較於佛法,我稱之為「番邦國師」;對於後者則因他們是體證四聖諦、八正道屬佛法正宗的大修行者,其中甚至有三明六通的阿羅漢,無論體察台灣佛教徒的困境,或是禮敬阿含佛法確是大乘般若、禪、密、淨土的源頭,我讚歎南傳佛教的思想、修行方法和大德比丘都是必然的。 不過,南傳佛教、阿含佛法已經能夠彰顯全部佛法的精妙嗎?南傳佛教修證道的精華四念住是南傳佛教獨有的修行方法嗎?南傳佛教的大修行者他們沒有不足之處嗎?比較起般若系經論的六度波羅蜜、祖師禪的直指人心、藏密白教的大手印、黃教的止觀雙運、淨土宗的老實念佛……,南傳佛教特重出家、嚴持戒律、四禪八定的修行風格,依舊具有全面性的優點嗎?關於這些,我的看法都是否定的。 幾年來有個看法我依舊沒變:阿含二十歲,般若三十歲,禪宗四十歲,密教五十歲,淨土六十歲。阿含、般若、禪、密、淨土都是佛法,這些宗派一流的修行者他們在廢棄貪瞋止息顛倒夢想的境界都是平等不二的,但我個人方便地安立他們成熟度的高下時,並不涉及他們修證的深淺,而是依準他們涉俗、入俗的程度,以及導引眾生歸涅槃的積極程度和方便善巧以論之。在阿含般若禪密淨土之中,我覺得淨土教是「看似尋常最崛奇」,表面上它和天主教、基督教是相似的宗教,也可以說「念佛往生」宛如「信則得永生」,但是在老公公、老太婆都可以信受奉行的念佛聲中,我卻明顯看到引眾生歸涅槃的修道原理和修道次第。 問:可是老師也承認南傳佛教的修行方法比較簡明扼要吧? 答:怎麼說呢?簡要地講,佛法解脫的原理不外是止和觀,「止」是二六時中念念分明、統一有力,但不一定得強化到固定於一個所緣境之上——也就是初禪、二禪、三禪、四禪;「觀」是特指深信深解五蘊世間苦、空、無常、無我、如夢、如幻、如化,以及經常思惟觀察五蘊世間是不究竟的,是應捨應離不可執著也無可執著的;一個人如果真有出離之志且做到這兩點,那麼他就不致有生死輪迴的憂怖,不論我們用南傳佛教的名詞讚歎他,或者用北傳佛教的名詞讚歎他,他的實質內容都是見法、入法、得法。本來解脫道這件事就這麼單純,但由於人心太複雜了,所以相對地以人類為教化對象的佛法也就顯得廣大精深,但認真的說,佛法的本質應該是單純的。一般我們會說南傳佛教的修行方法是素樸的,它教人持戒、具足正見,然後就是行住坐臥念住身、受、心、法的苦空無常無我,之後就獲得知見清淨、煩惱清淨身證解脫。相反的,一般我們會說大乘佛教絢麗燦爛,甚至有點繁瑣龐雜,這都沒有錯,可是認真追究起來,大乘佛教的本質真的是這樣嗎?以南傳佛教的上駟比北傳佛教的下駟,北傳當然不如南傳;可是同樣的情形,如果以北傳的上人法比起南傳的下人法,那又如何呢?所以,通俗性的說「南傳比北傳素樸」是無妨的,但如果嚴謹的話,則必須以上駟比上駟才算客觀。 其實北傳大乘佛教的修行方法也是素樸的,那些形式複雜、修法繁瑣的大乘教徒,都只是各宗各派的初學而已,如果是深入般若、禪、密、淨土心要的修行者,則會善於掌握佛法止觀的原理,將之納入一句簡單的修行口訣中,進而一切時地語默動靜行事作務中長養聖胎。 問:我有幾個問題都很冗長,有的是自己平常在摸索,但問題點還相當模糊的,有的是從今天老師的回答裡生起的疑問。第一,南北傳佛教既然各有長短,那我們應以什麼樣的正確態度看待這兩大傳統佛教?第二,老師提到修止不一定要達到初、二、三、四禪的定力,這點和傳統以來的說法似乎有點不一樣,因為一般我們的佛學知識總認為四禪根本定是最能引發無漏慧的。其次,老師說的止和觀比較起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略論》止觀篇內中所說的修法,似乎也簡單許多,是否老師言有未詳或者我對老師的話理解力不足?第三,在老師的思想裡面中觀和禪是融通的,可是我讀過歷史文獻《吐蕃僧諍記》,宗仰般若中觀見的密教曾經和提倡直指人心的祖師禪在西藏拉薩有過一場激烈的辯論,我知道老師也曾鼓勵大家讀這本書,但不知您對拉薩禪密之諍有什麼看法?因為從這個看法我們更可以瞭解老師融通中觀和禪的理由。第四,從阿含、般若、禪宗來看,他們的解脫都是斷除惑業而證得,可是皈依彌陀這件事即使我們相信老師的話,但總覺得由自力解脫的阿含與禪宗到皈依彌陀往生淨土,這當中似乎有邏輯上的跳躍,讓我不得其解?第五,老師是否願意談一談您個人關於皈依彌陀這方面的心得體驗? 答:你最近進步了,難得能夠問這麼深邃且關鍵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比較簡單我先回答。 南傳、北傳佛教都是在世間傳播佛法,既然是在世間傳播佛法,則無可避免的必受世間法則的種種牽制和影響,換句話說,無論南傳或北傳絕不可能十全十美皆無缺憾,這是緣起世間的法則,也是緣起世間的真相,能夠先有這樣的體認,接著才虛心客觀地去考察流傳於南傳化區和北傳化區的佛教其各個面向是否充份符應無我和大悲的精神,如此則是正確的態度……。 問:老師請容我插一下話,您說「以無我和大悲的精神做衡量」,但這似乎是菩薩的標準,這個標準的本身是否已經有傾向北傳佛教的態度? 答:你問得好。不過我仍舊繼續說完剛才那段話,之後再回過頭來回答你的追問。剛才說的正確的態度當然是不容易做到的,力有不及的人仍可採取底下另一種也堪稱是正確的態度面對之,即全然不理睬南傳或北傳的優劣異同,而只管修行,念念分明自己的起心動念,努力清淨身口意三業,正如密勒日巴尊者所說,「一心定慧之進益,遂忘宗派門戶見」,特別是志在涅槃解脫的人,所謂南傳北傳的長短只是學術邊事,或者只是為心中有物的人而說的,但正在為道業用功的人,甚至連平等法界都不存胸壑,何況差別! 至於你質疑「無我和大悲」是否傾向以菩薩為標準的北傳佛教,我的回答:是的!它是已經傾向北傳佛教的立場。不過緣起的世間本來就是這樣,找不到純粹、徹底、超然、絕對的客觀——一般所謂的客觀其實也是一種立場,無論偏左偏右或居中。也因此我們在討論世間種種事理的時候,尤其要警惕諸法是苦、無常、無我、無自性的,勿陷入「此是真理,餘者皆非」的法執。《佛陀的啟示》這本書的作者說得好:「凡執著某一見解而藐視其它見解為卑劣,智者叫這個是桎梏……一個宣揚真理的人,他只要告訴人家說『這是我的見解』這樣就可以了,這樣他就是在宣揚真理了,可是他不會主張只有他的見解才是真理,而其它都是假的。」對於南傳或北傳,我雖有我的見解和態度,但我沒有堅持,如果有新的資訊或新的發現,我很自然也很樂意重新調整原來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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