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立現代禪五年的回憶
──兼述現代禪的核心思想與修證方法

前言

  藍吉富老師告訴我傅偉勳教授七月將返台,因適逢傅教授六十歲之齡,學術界友人預備以各自撰寫論文的方式集成論文集向傅教授祝壽,並向我邀稿,希望我能寫一篇詳實介紹現代禪的文章共襄盛舉。起初,我未敢驟然答應,因為我不敢想像不具學術基礎的我是否可以嘗試參與學術界的活動。後因感藍老師的盛情及我和傅教授確有深厚的方外情誼,於是欣然接受,著手撰寫本文,以為傅教授六十大壽的獻禮。

  現代禪這幾年,確實帶給佛教界一些困擾,而我也曾經反省而有這樣的覺察:過愆大致在我──倘若自己更接近無諍,對教理哲學更具知識,以及創立現代禪之初能稍減弘法的熱情,則可以無大過。對於過去五、六年或出自貪瞋無知或出自理想的堅持和義理的辯析,一切所引生教界前輩憂心令教界初學惱損的事業,我皆虔誠懺悔。

現代禪的核心思想

  現代禪的核心思想是什麼?我說當然是「緣起空義」。不僅核心思想是緣起空義,即使修行方法和弘法利生的動力,也無不立基與發自緣起空義。至少我存著這樣的理想,並且在所撰述的拙著裡始終努力地堅持此等理念。

  為什麼現代禪特重緣起空義?首先,因為我得自經論的啟發特別是現代學術著作及印順法師《妙雲集》裡的部份研究成果,而能確定「緣起無我論」或「緣起(畢竟)空義」是佛教的根本思想。任何團體及個人倘若觀念偏離緣起空義,將不被承認是佛教的一員。儘管它仍然可能是偉大的宗教、嚴密的哲學或道德情操令人敬重的個人。其次則因為我歷經難以計次的思惟觀察,肯定「諸法因緣生」「緣生即幻生」「幻生即無生」這諸法畢竟空義確是千真萬確顛撲不破的事實;尤其空義的觀察確實有遠離憂怖、摧破罣礙的功效──重覆經驗到這身心宛如脫落般的心境時,我對佛法生起一種堅定的信心。一九八八年三、四月間受友人邀請,到永和黃國達居士家及洪啟嵩兄所屬的文殊文化中心講課──這是我踏入佛教開始講學生涯的第一步,而我所根據的便是這種自肯的信心。

現代禪的修證方法

  起初,我所講解的修行方法,純依照自己走過的次第而說,例如:首重建立理性的信仰態度、學習科學的觀察精神、培養民主平權的性格、充實現代的學術常識;之後,繼而於日常生活中培養活在眼前一瞬的禪定個性,靜坐時則思惟吟詠平日所誦讀的阿含、般若與禪典。最後,則教人應於心志清明平靜無波的定心下修習無常觀、無我觀。然而,令我驚訝的是,一般佛教徒說句不恭敬的話,基礎實在非常淺薄,不僅缺乏心理學所謂的健康性格,對佛法的觀念也很模糊,甚多似是而非的知見,當然更不要談對佛法根本思想有深入認識,乃至緣空義入定心或依定心尋伺觀察空義。和一般佛教徒的接觸,大概只經過兩個月,我便感覺到佛法真的很衰頹,不僅修正不明,連義學也十分衰落。──不過,宛若初出柵門的我並沒有灰心,自己一邊繼續浸習緣起空觀,一邊也在尋思更有效指導一般佛教徒的修行方便。不久,我第一次提出「只管打坐」的修行觀念。

  一般不諳禪宗解行二門的人,常認為禪的修行方法大抵屬「定學」,缺乏般若空慧;但據我的理解和經驗,禪宗的修行方法反倒是特重慧解的。例如「只管打坐」乍看之下,似乎純是訓練禪定的方法,但其實打坐修定只似浮在海面的冰山而已,在水面之下冰山的基座是碩大無比的。換句話說,打坐修定之前的道基、打坐修定的見地以及打坐修定的具體方法和趣向目標,都包括在只管打坐中不可分離──而以只管打坐為中心,圍繞在只管打坐周圍的,依舊是佛法正常道信、戒、定、慧。

  大約從一九八八年六月起,我所談的修行方法,除「止觀雙運」之外,也開始納入具有禪宗意味的只管打坐。同時「現代禪」這三個字的提出,也是在這個時候──此後,我以「禪」為名所談述的哲理也愈來愈多。後來,「現代禪」這三個字竟成我的標幟。

  古人說「學海無涯」,對於自知「我慢猶在、貪瞋猶存」的我,修行這條路並沒有因為很多人敬我為老師(當時我希望學習者只稱我為「學長」)而稍歇。我知道自己還沒有達到「大用流行、不存軌則」的悟境,仍然會有「任運迷執有為之法」的情形出現,我一邊教人修行,一邊繼續發掘潛藏在意識深處的罣礙,並試煉各種超越克服之道。一九八九年三月,我有了進一步的突破──因觀察空義而獲得的身心脫落感,開始不時地自動生起,也因此較以前更明瞭修行的原理,指導他人也自此增加了「直指人心─本地風光」的修行方法。

  「本地風光」是內心無疑無惑、無憂無怖的當體──當然它有真假虛實、深淺強弱的差別,依修行者智慧大小、習氣輕重及道基厚薄而有不同。根據我的經驗,幾乎每一個正常人都有或深或淺、或明或晦的本地風光心體,和佛教修行者的差別只在自覺不自覺,以及是否明了善巧趨入之道罷了!即使沒有聞思慧基礎的人,倘經明眼人指引,一旦能認明本地風光甚至善於長養本地風光,經常導引本地風光入苦樂順逆的生活中,則可省略許多修行力氣,直從近乎修慧的階段起修。──可是這種方法,學習者一般都需要一段時間的親近善知識,並且對善知識的信賴是不可缺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已經不是在學習經論,而是學習善知識的心。

現代禪教團初創

  由於我的第一本著作《與現代人論現代禪》(第六版之後改名為《從自我實現到禪定解脫》),是在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出版,加上先前已在永和、台北、新店、新竹開過禪修班,所以來訪的同修相當多,在翌年三月我家事實上已成熱鬧非凡的「共修會」了。當時隨著自己對佛法的信解日益加深,以及慢慢地了解佛教的一些現況,一股自認是「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熱情緩緩生起。不久之後,我家這一群來自北中南原本互不認識的同修籌組「現代禪教團」的因緣已然成熟,我於一九八九年四月寫下《佛教現代禪菩薩僧團宗門規矩》(簡稱「宗門規矩」),從此現代禪在佛教界由個人蛻化為教團,「本地風光」也成為現代禪的根本心法,而我也將逢遇平生最痛苦的一年。

  從一九八九年四月創立現代禪教團、九月成立根本道場、十月現代禪出版社正式作業、十二月發行《現代禪月刊》,翌年二月到四月,高雄、彰化、宜蘭分別成立共修會,這短短的一年,是我半生中最痛苦的一年。

  我之所以用「痛苦」二字來形容,實在因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慘烈的過程;它不是肉體的刑罰也不是精神的折磨,而是讓你每天只能睡三五個小時,殫精竭慮耗盡心神去處理忙不完的庶務和糾纏不清反反覆覆的人事問題。我今天回顧當初的障礙與艱辛,認為原因主要有三點:

  一、現代禪膨脹太快了。短短一年之中教團成員的增加達數倍,行政庶務更是多如牛毛,然而,行政人才的培養不易,指導修行的師資更無法速成。但,遷就現實的需要,讓部份乍得本地風光心法,實則道基仍然未穩的學人擔任禪修老師指導修行,卻是最大的敗筆!此後一波波的人事問題都在此埋下伏因。

  二、制度不健全。現代禪創立之初,我雖有建立健全制度的決心,但健全制度的建立又談何容易?我在一九九一年修訂《宗門規矩》的序提到:「建立一個具民主議會精神、有組織有制度且內涵純粹為佛教的菩薩僧團,在台灣的佛教史上,現代禪應屬首創;唯正因它是一個創舉,許多法、律和制度無從仿效,外在的壓力不說,每逢困境,總賴自己更多的深思和摸索。在此等情況下,若說菩薩僧團的建立,現代禪已經做了良好的示範,是不可能的。這不僅是教團組織的因素,人性的問題也是困難重重。」由於制度在摸索中不斷地修正,早期教團成員較不易有安定感,凝聚共識自然也倍增困難。

  三、我個人大事不妥協的剛烈個性。早期的教團成員大概沒有不怕我的,因為我有小事不管,大事「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的性格,處理人或事的問題,我的態度都是如此。這種大方向大原則不遑讓的氣勢,使很多同修只看到我果斷的一面,卻沒有看到每一次的人事異動,我總無例外最少給對方三次、五次乃至十次以上的等待和規勸。尤其是現代禪成員無論對我的稱謂如何,在實質上他們是入室求教者,對他們我有責善之義──不僅我的角色應如此,作為佛弟子嚮往古風的我更不曾心存顧忌而不敢鞭策扞捶。可惜的是,人除非一心志在修道解脫,否則事不關己則罷,一旦關己則貪瞋癡慢隨即起現行。尤其,現代禪教團得以維繼,是依賴每一位成員每個月固定繳交兩百元的「護持教團義務金」(後改為五百元),以及少數特別發心時常額外贊助教團的同修,如果沒有教團成員和這些發心的同修護持,教團是無法支撐下去的。但,這也使我在指導禪修時增添困難,試思:一手伸出要錢,另一手卻拿著香板隨時準備揍人,如此豈易收到棒喝之效?早期的同修,不心生矛盾怨尤者,當接近賢者吧!

  佛經說「一切唯業所造」,對於當時那最艱苦的一年,我很甘心甘受。唯一比較感懷的是,因為自己福慧方便不足,導致當時的同修或主或從地憑添一些無謂的煩惱,我至今回想猶感不忍!

  一九九○年,大約五月以後,我的苦難開始有減少的轉向。除了經過一年,內規的修證、慣例的累積,使教團制度漸趨明朗外,初步可用的人才也逐漸養成,這時我不需要再一人兼數職,許多瑣碎的事漸漸有其他同修分別承擔,而因指導修行同時夾雜著指揮事務性工作的我,也至此稍能擺脫角色複雜的困境。再者,這時期我個人的道業也略有進步,主要還是對「五蘊苦、空、無常、無我」更深刻的感觸──這種感觸最能在深沈意識處淨化對世間的貪戀,使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行雲流水的覺受較之一年前更流暢自如。另外,必須特別一提的是,在這時候我也結識了藍吉富老師。

  外人,包括現代禪一部份同修,可能不瞭解我和藍老師的交往因緣,也不太瞭解一位閱歷廣闊具實務經驗的佛教史學家,對專注於修行解脫的我而言,在引導教團發展方向的意義和影響力有多麼的巨大!特別是他從不假辭色也不吝於提出針砭。由於有關現代禪教團制度、內部各種稱謂、發展的先後緩急、對傳統佛教應保持的態度、當前佛教情勢及學術研究現況的講明……等等,在這一時期之後的三年,我都全盤深受影響,實在無法在本文細述,他日有機會應另撰專文記述此一因緣。唯必須在此先略作交代的是,即使我得自藍老師的諍言已對現代禪作過多方面的重大改革,但據我所知藍老師依舊對現代禪不滿意,而我的心情始終一如年前寫給藍老師的簡函所說(大意如此):「現代禪教團恐怕最後仍會令老師搖頭──唯敢於自肯的是,晚個人的修業這輩子該不致讓您過於失望。」

現代禪教團的曙光

  一九九三年對現代禪來說是一個嶄新的里程,或許說現代禪光明的曙光初露。得自善知識的誨誡復經三年的慘淡經營,教團的制度、教團的方向、教團的哲學架構,都遠比過去完備明確;另外,於二月成立的全國性財團法人文教基金會也使現代禪的觸角更廣,經濟來源從而更穩定。尤其令人欣慰的是領眾的修行人才的出世。在諸多讓我感念不已的同修之中我想特別提起的是連永川──在我二十年的宗教生命中,除卻師長不談,我覺得他是最瞭解我的人。雖然他始終敬我為老師,但五年多的相處共事,我覺得他是讓人感動的真修行人──這樣的修行人,我以和他同為佛弟子為榮。目前現代禪教團的重擔已經轉由他承擔了,當然他周圍有許多──比我更多的,志在修行的跟隨者協助他。一個教團日後的成敗,事實上是堪以有否修行人出面領眾加以推測論斷的──我在〈現代禪教團未來發展方向之我見〉所提出的方針共有五項,前兩項就是:一、維繼禪門深廣高峻、精純清寂的宗風。二、培養剛正無私、柔軟悲憫的大修行人。五年來我始終堅定的認為:沒有出現大修行人的教團,即使多麼的膨脹,也不如沒有徒眾唯獨一人孤立於妙高峰的「教團」!

結語

  現代禪教團我想終究不會有太大的發展,除了受限於我的性格,當今世上少有真發出離心想修行的人也是主因。其實現代禪經常使學習者感到挫折,因為它的標準非常高,而偏偏人們所想要的頂多只是「獨酌明月常自在」的風雅幽情,而真正的禪、真正的解脫──「烈火焚軀亦宛然」的悟境,卻不是當初他們所想像的,也不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所需要的。善根深厚的,心存慚愧望難而退;欠缺厚道的,則每在不知所云的誤解中以譴責埋怨代替慚愧。

  我曾經有過「虛空有盡,我願無窮」的悲情,幾年後的今天,我知道自已依然心繫佛教,只是略微成熟的是,奔騰的豪情已在「南無阿彌陀佛」的聲中逐漸消息。

  傅教授曾邀我和藍老師、林光明先生四人一起結拜,我因自忖前兩位是師長,後一位是現代禪同修,未敢遵從。不過,和傅教授的道情似乎因此更深。近聞傅教授的淋巴腺癌曾再度入院電療,心頭凜然一震。特利用福祝傅教授六十大壽的文末,喝道──

    再娶個老婆,
    生一個小孩!

李元松寫於 鹿谷居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日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回《禪的修行與禪的生活》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