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原是賣花人
問:請描述您個人修行的背景。 答:自幼家裡深受貧病之苦,少年之途頗為坎坷,因此「人生無常」之感特深,對人生之苦迫性也特別有體會,所以小學畢業前就接觸到一貫道。希望幫父母親忙,也就沒再升學。但自幼即有哲學思考傾向的我,很難接受以信心為前提的宗教信仰,一貫道的教義因此沒辦法滿足我的求知欲。於是便開始閱讀較為通俗的經典,如《金剛經》《心經》《六祖壇經》,以及《菜根譚》《四書》等。十七、八歲之後,開始接觸心理分析、邏輯、語意學,以此基礎閱讀西洋哲學。退伍後,在宏印法師指引下開始讀《妙雲集》,並在其中沈浸了四、五年。 聞思成熟之後,心中生起一絲疑情──為何知道卻感觸不到呢?於是踏上獨自摸索的道路。在搬家工作之餘,恆常打坐觀察終日,繼之更於生活中淨化習性,然後又再打坐觀察,這樣輾轉摸索,經歷了三年,最後在一九八八年二月底,參究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人有追求解脫的義務?」「為什麼緣起是真理?」「為什麼佛陀說的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會不安?而不安為什麼是不好的?」「我們根據佛經修行,可是誰能證明佛經無誤呢?」這些問題,共同歸源到一個問題:到底誰為這些問題下定義、下結論呢?為了這些問題,連續十一天日夜追究,無法工作,也無法睡覺,如鯁在喉不斷地掙扎。最後在打坐之時,突然聽到一陣鼓聲「蹦!」地一下,整個人頓時哈哈大笑,一切原本都是現成的!何苦追求呢?但莫污染就好!又哪裡需要修行呢?從此我就出來佛教界倡導「現代禪」。再經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三月間,又有一次重大轉變,從此可說「終日吃飯沒咬到一粒米」,行雲流水,無礙無滯。這大概就是我的修學歷程。 問:你創立「現代禪」以來,初步的成功能否說明一下?順便請您告訴大家「現代禪」的理念、現況、組織和未來計劃? 答:因為深刻體驗「單打獨鬥」不符合時代潮流,有時甚且是我執我慢的表現。一個善於學習「無我」的人,應該也會是團隊精神好、不刻意脫離人群的人。一個深徹浸泡在「無我」中的弘法者,也應該是不會刻意突顯「大師」形象,而善於以法攝眾,以制度來引導眾生的人。 「現代禪」希望從基本人格開始,然後經過修定、修觀,最後才導引學員到達一切苦滅——「涅槃」的境地。只是禪的教導不像一般知識可以速成,指導老師有時必須傾聽學生陳述他的苦悶兩個小時,才能針對他的問題提出有效的對治方法。所以現代禪一直採取較「保守」的態度,必須培養出一些師資,同時原有的學員比較穩了,才招收另一批新人進來。 我們的困難是,道場成員都是在家居士,目前以廿五歲至四十歲之間的青年人居多,且百分之九十為大學以上程度,可惜年輕人與知識份子一般都是「薪水階級」,道場財源遂成問題。目前除了依賴同學每月固定繳交五百元的護持費以外,道場也不斷舉辦各種禪七班,以禪七班的收入和出版社賣書的收入,來貼補道場及月刊的開銷。此外,受根本道場栽培而成的主七指導老師,按月將弘法所得五分之一的收入回饋道場,這也是不無小補的財源。 現代禪的宗風,也就是我們努力的方向,那就是:修行科學化、生活化;體驗內容無我化、慈悲化;宣揚佛法人道化、社會化;弘法組織議會化、制度化;道場經濟公開化、自足化;師資陣容嚴格化、專業化。弘法走入社會,目前做得還不夠,經濟「自足化」更嚴重不足,這是我們往內修外化的路上邁進時,尚需努力的地方。關於組織方面,現代禪採集體領導方式。「指導老師會議」是「現代禪」行政、弘法和教學的中心。 問:請依您的體悟,解釋何以萬物眾生皆是「同體」,也就是說何以佛菩薩、悟道者都自然感悟「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答:緣起是從很久以前,一直都是如此。每一個東西彼此互有影響,從較高層次來看,地球是一體的;但從較低層次以觀之,則台灣跟美國是不一樣的兩個地方。眾生就轉變層次看,他們同屬一個因緣網,網中的事事物物是息息相通的。因受制於實在感——我見,才阻礙了「法爾如是」的彼此相關性。有了「我見」,才會對別人的痛苦冷漠;沒有「我見」,「同體大悲」是法爾如是,原本就會這樣。因此一個修行人的證量,也可從他的悲心來看。有證量的人必然具有悲心,不會對別人無情冷漠的。 問:請描述您所體驗的涅槃狀況? 答:涅槃(舉起手,在空中彈一下)就是這樣而已!如果用眼睛沒辦法看到我所展現的涅槃體悟的話,那用耳朵聽更沒辦法瞭解我所展現的。森羅萬象,起心動念,鬱鬱黃花,青青翠竹,觸目遇緣,舉手投足,轉眸微笑,一一全露法王身。這是多麼明顯的事!問題是我們自覺不自覺而已。 問:請問「現代禪」與「如來禪」和「祖師禪」有何異同? 答:相同點是他們都在闡揚、體驗禪心。以禪心的體驗來講,現代禪與如來禪、祖師禪沒有兩樣。事實上,禪連「一種」都沒有,更不可能有兩種;連「有」都不可說,更何況「沒有」呢?修行的人,如果他體驗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話,就會有同與不同的問題,如果是「零」的話,就不會有同與不同的問題。 計較同與不同的時候,早已離開絕待真心、能所雙泯的體驗了。所以現代禪與古代禪,或進一步言之與釋迦牟尼的體驗,都絕對不會有兩樣的。在許多地方現代禪自許、自認是承續阿含、般若、禪這一體系,一脈相承下來的。那差異在哪裡呢?簡單地說,古代的禪師是穿古代的衣服,現代的禪師是穿現代的衣服,由於時空文化環境不同,現代禪在方便上不能一成不變,下述三點或可視為兩者差異之處。 第一,現代禪十分強調在合情、合理、合法的情況下疏導情慾,認為不如此的話,將會大大障礙禪定的智慧。而古代禪稍微傾向持戒主義。其實古代的戒律有許多已經不適合現代社會了,而且現代教育的內容,有的已經足以取代古代的許多禁戒。 第二,現代禪強調抱持經驗主義的修學態度,認為人道性格與科學精神可以做為修禪的基礎。未能成佛,先學做人;先使自己具備理性、民主、人道、愛心的個性,修禪的基礎比較穩固。 第三,現代禪特別強調「活在眼前一瞬」。古代禪也著重「當下」,但目前修習古代禪的人較沒那麼注重「一心一境」——在洗衣、炒菜、上班、讀書……等一切行住坐臥、歷緣對境當中修禪定。這也是現代禪與古代禪在下手重點略有不同之所在。當然如果就體驗而言,兩者是一樣的,只是在表現方法上不太一樣而已。 問:請繼續就您所知,解釋禪的定義與境界? 答:直截地說,禪只可默覺,無法示與人。就好像吃糖,其中甜味是沒辦法用講的,那是內證的。所有的言談無非是描述那種感受而已,但無論描述如何逼真、貼切,皆非感受本身;禪的內證亦然。說「禪」之一字,已是杜撰之語,又能怎麼說呢?站在內證第一義的立場而言,是不許商量的;但由此體驗出發,那就變化萬千了。它可以用苦集滅道來表達,也可以用一切畢竟空來表達,也可以用老實念佛、止觀雙運等來表達,無非是為了接引眾生接近那個唯有內證方能相應的境界而已。至於那個「境界」如何?若要描述的話,你可以描述為「身心脫落」「能所雙泯」「空空無大千」「絕學無為」「大日如來」「涅槃」……可是不管怎麼描述,永遠都只是語言邊的事,外圍的事情。 問:禪宗是「以心傳心」的法門。能否請您解釋何謂「心法」,並略述您自己的傳法師承? 答:嚴格來講,並沒有「心」,也沒有「法」,更無「心法」這件事。諸法但有假名,說心說法,皆屬接引之詞。儘管如此,對未獲涅槃體驗的人而言,還是可說「心法」這兩字。依俗諦而言,我們可說「心法」是到達內證的方法。本心或真心,是指涅槃的體驗、解脫的經驗。古人言「佛佛唯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各祖師引導弟子入此體驗的方法都不一樣,因此每一派有每一派的師法,但都是從涅槃、解脫經驗出發的,亦即從宗出教的。那麼現代禪引導人們到此體驗的方法是什麼呢?〈現代禪十三道次第〉即是。 至於我個人的師承,可分幾個層次來談。第一層次,當然是佛陀。因一切法都從佛陀而出,此娑婆世界眾生若得聞佛經,或輾轉受佛經的影響,皆是佛陀恩德,因此稱佛陀為本師。 第二層次,李元松之所以有今日的「安心」「坦然」,是歷經許多老師身教、言教的感召所致。其中影響我最深的是印順導師的《妙雲集》全集,使我奠定修行方向,善抉擇了義不了義。圓一法師(雖是私淑,但衷心仰慕,感覺是自己永遠的老師)、悟光金剛阿闍黎是我皈依真言宗的正式皈依師父。 除此之外,我想還可以從第三層次來談:這關係到人們對禪的誤解,以為禪一定要有師承,一定要經人印可才算。其實禪宗所謂的印可,意為「作證」,而不是「鑑定」。對佛法的領悟是「如人飲水」自知自作證的,哪有「鑑定」對不對的問題?三藏經典還在世間時,對一個有道心的人而言,只要他願依教奉行,他永遠都有可能體證涅槃,哪裡一定要人家替他「印可」呢?若說非要他人印可才是,那麼請問替人印可的人,是誰替他印可呢?我以三寶弟子自期自勉,也以三藏還在人間,為眾生感到慶幸。 問:請為「禪定」作一定義。需禪定多久、多深才能悟道? 答:禪定最起碼要能夠做到未到地定,亦即接近初禪之定,坐下後心空如洗,一念不生。若無外境影響,打坐的人心念有如內室裡的蠟燭,清醒寂靜、明朗不動;可是如果外面有聲音,他會被動的察覺,因「是你動我察覺到」,不算起念。上面所述是深觀的起碼條件,做不到這點,要深觀自己潛伏的心念及三法印就非常困難。而「未到地定」的前行又是什麼呢?那就是日常生活中,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一瞬,這就牽涉到「道次第」的安排了。 問:您在書上曾提過,現代人大都「慧解強、定力弱」,對此毛病,有何對治之道? 答:這是大趨勢,現代人在宗教情操方面有每下愈況之勢。「道心」不強,就不會感覺到「禪定」的必要,因為「慧解」已經足以解決一般問題。再者,現代社會有修證的人,不可否認,是比較少了。禪定的體驗或涅槃的體驗不是光看書就容易學得,除了自己摸索,有效的捷徑、正確的方法,往往需人指導。而今天有能力指導別人修習禪定和空觀的人很少。內因既缺道心,外緣又乏足以指導「止觀雙運」的善知識,因此「慧解強、定力弱」是今天佛教界,乃至宗教界普遍的現象。 講到它的對治之道,事實上我們並不樂觀。這是一種時代潮流,很難哪!但菩薩行者卻有知其難而行之、知其不可行而為之的勇氣,但盡心而為,做到哪裡,哪裡就是完成。就好像「啣水想救森林大火的小鳥」,只能盡力而為,生生世世,永無休止的做下去。或許我們無法力挽狂瀾,但至少不會讓他迅速惡化,兼之看看與我們相處的同修,一一露出無畏的法喜,如此,也就值得我們繼續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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