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行並重的佛教
——李老師談佛教的發展方向


(編者按)本篇訪稿的訪題只有四則,訪題同時訪問李元松老師(信佛人)和剛從日本留學歸國的惠敏法師,原刊載於《法光雜誌》第五期(1990年2月)。在本文中信佛人首度表示自己對現代佛學學術研究以及整體佛教發展方向的看法,有不同於佛教學者之處,頗值參考。


問:就大多數人而言,都瞭解解行並重是學佛的基本原則,今天,不論就普遍的情形看來,一般信眾缺乏解的基礎,甚且在較正式的學術機構,亦有主張學術可以獨立於修行之外,請問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是什麼?有沒有歷史的起因、人性的因素?有哪些流弊?

答:這個問題牽涉範圍極廣,我姑且以自己的經驗所及,平日聞思所得,嘗試來談一點。

基本上,宗教本身是帶有情感的、信仰的性質,因此,宗教徒在理性上稍有不足,但宗教徒普遍缺乏理性的現象並非必然的,只是目前有此事實罷了。依照佛教的起源,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悉達多創設佛教的最初面貌,似乎單純只是一個滅苦、修行的團體,他比較傾向於淨化身口意,如苦集滅道、無常觀、無我觀、八正道,乃至後起大乘六度、四無量心……等這些都是相當理性的,且都站在經驗的事實上來談。

由於佛教的目的是滿眾生願、度眾生苦,因此只要眾生有苦,即使不要出離、不要追求菩提道,他也會隨俗而說世間法,但願眾生得離苦,不妨說種種法。因此,佛法除了有他獨特修行的特質和滅苦的體驗事實外,還有融攝世俗、幫助眾生的一面。

從佛教史演變的過程,可以看到滿令人難過的事實:純粹的真理總是少數人體會、護持的東西,並非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純粹的法味,也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在源遠流長、百味雜陳的佛法中善巧分辨世俗諦、勝義諦,如世界悉檀、為人悉檀、對治悉檀、第一義悉檀等。若此精髓僅少數人能體會,而佛教又不斷擴充教團,那麼佛教的正法、根本理趣,就更加讓人看不見了,於是學習佛法的人就只能看見第二義、第三義、第四義的佛法,因此容易有偏差。

佛法本來應緊扣三法印、緣起論、無我論、大悲心等命題來談論,如果沒有深刻的把握它,而要想來研究它,事實上不能成為正解;即使注重解,但所論也只是淺解、別解,乃至俗解、偏解而已,並非正解。若再據此而修行,更非正行。若解行不並重,則行亦不正常,解亦不正常。解行並重的行是謂正統之行,解行並重的解才是正統之解。這是造成教內有些偏重修行的人講出來的話相當俚俗不堪,相當俗化、玄化、神化,甚至偏離佛教根本理趣的一個原因。

其次,重解固然較能回復佛教智慧的、理性的立場,再加上語意學、文獻學、比較宗教學、歷史學的常識,使他較能去蕪存菁。這是非常好的方式,畢竟他是科學的、理性的;但佛教不單是正解而已,正解若不進入實際行持,就無法站在親證的立場。事實上,佛教是由宗出教,如果只有解,並不能成為純正的佛法。

但今日學解的人大都能相當正確的、善巧的把握佛教的根本精神,為什麼卻又偏離解行相應?主要來自於三個原因:

一、急於想出頭:學術的研究須傾全力以赴,且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但大多數人研究經論,很快就研究過了,也不問這是否對他的身口意有所幫助。由於缺乏出離心、菩提心和長遠心,所以不能堪任難事、果敢受苦,應該放下而不放下,應該提起而不提起,不是逃避就是執著。所以缺少道心,急於想出頭,這是今日正解佛教的人不能與修行相應的第一個原因。

二、不知道解的極限性:不知道哲學思想、信解對人幫助的極限性,所以會產生所知障,疑情發不起,太快下結論;而這種結論卻是一種IC板,即就讀過的記憶所及重新再組合一次,太流暢了,根本不是以第一者的心情去觀察的,完全依賴他教,完全是記誦之學,這樣就不會發現他的自言自語,而以為自己已經懂了。

三、缺乏禪定:當一個人自承無知,知道自己只是知道,並沒有感觸到,承認自己明白但做不到時,內心就有一種苦悶、疑慮。嚴格來講,此時應該進入禪定觀察。因為觀察若沒有禪定力來鎮攝、降伏的話,觀察會引起散亂;當散亂起時就心浮氣躁的,掉舉、散亂、悔懊會隨之產生,所以沒有辦法繼續深觀,這是因為缺少禪定力的關係。

所以我們可以說,假如佛教真的能闡揚解行相應的學風,可能是一個值得嘗試的方法,亦即,採用現代哲學的研究方式來研究佛學,同時好好的深入禪定,進入止觀雙運的次第中來修行。一方面藉現代學術發揚佛法,同時,好好反省自己的身心,好好的淨化自己的身口意,好好的進入禪觀,如果這樣的話,我認為是一個坦途。

問:學術到底能不能獨立於修行之外?我們之所以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在一般的大學科系,其研究佛學者,可以不涉及重視解行並重的宗教取向,而可由比較宗教學、社會學、美學、史學等角度來研究佛學、佛教,這樣的研究您認為可行嗎?如果可行,是不是有那些問題應該注意?如果不可行,原因又在何處?

答:從解門一直深入,把學術脫離於行門之外,一直研究下去,是否能開出一片天空?如果解脫的定義是指通往苦滅之道,是指滅除對五蘊的執著,而到達佛教所說的涅槃的話,那麼,我認為從解門深入是斷然不可能的!因為苦集滅道不是要你去研究苦集滅道的理論、理趣而已,一個真正要到達解脫道的人,不只要瞭解外延文字的苦集滅道,更要瞭解自己的苦集滅道。以這一點來講,沒有透過修行,根本不可能。

修行包括持戒、精進、清淨身口意以及止觀雙運。這些都牽涉到宗教體驗。沒有禪定,人沒辦法觀察到自己苦的原因。若有人認為把修行抽離於學術之外而能開闢另一個領域,或者可以到達解脫境,我認為那是大外行的話。

若說把學術抽離於修行之外,而可以發展相當圓滿正確的解脫思想,我認為那也不可能。因為佛教是從宗出教的,教應分兩種,一為教義,一為教說。以現代話來講,一是語意,一是語言。語言是千變萬化的,語意是我們要從文字中去捕捉的內在意義。如果沒有修行、體驗,就沒有辦法捕捉到語意。

所以,從學術抽離出來而希望自己可以達到解脫境,或開出渾厚正確的解脫思想,我認為兩者皆不可能。

問:目前的佛學學術研究,許多人主張最好具備梵文、巴利文、藏文的基礎能力,像中華佛研所、法光佛研所,就開了許多必修的語文課,而且這些課程頗重。就我們所知,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與歐洲的文獻學、語言學、人類學有關,而日本、美國步其後,而我們若在動機不明的情形下,亦即不知歐洲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思潮的主要原因,就跟著潮流走,是否有加以省思的必要。另外,這種方式的研究成果,是否真的有益於學術研究的思想啟發,或學術的真正目的──關懷生命?如果可能,可否請您舉一簡單的實例來說明它。

答:關於第二個問題,這是可以肯定的。真如法門不捨一法,未有一法不利益眾生。由古至今,遍觀一切法,沒有一法不是藥。所以,梵文、巴利文、藏文對人類的益處,對佛教的正信作用,都可以持肯定的態度,問題是輕重緩急之分。

關於第一個問題,因為學術的或語言學、文獻學的更發達,以及各種不同系統的比較研究,會開拓修行者的眼界、視野,使我們的心胸更為寬廣,更瞭解不同國度的文化,和當地的佛法,並藉以鑑古知今等等。所以基本上,我是站在肯定、讚歎的立場。

但我們對僧伽教育是要培養出有修證的三寶弟子?還是要培養出一個佛教學者?或者是二者的折中?亦應有輕重緩急之分。假如以我目前對台灣佛教的粗淺看法,我覺得我們目前對梵、藏、巴利文的重視有偏重的現象。因為佛教是從宗出教的,世間如果沒有四向四果的聖者,世間就沒有賢聖僧的住世,沒有修證的人住世而空有理論,這是本末倒置的。

目前研究梵、藏、巴利文的學者在歐美、日本已有許多了,我想在這方面,歐美、日本的成就與基礎絕不是我們短短二、三十年可以達到的。若側重梵、藏、巴利文,則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但是在修證上,則是人人平等。如果我們借助他們的成果,好好的在修證的道路上去探究,也許,可以在修證這方面回饋給日本佛教、歐美佛教和世界各地的佛教團體。因此,如果降低台灣佛弟子他們這方面的課業,轉而注重個人的修行以及實際宣揚菩薩道,幫助眾生、示導眾生苦滅之道,不僅是台灣眾生之福音,更能提昇台灣佛教在世界佛教的地位。所以無論為佛弟子、宗教徒的利益,或佛教的前途來說,我們可以讓少數的人來深究學術,但大部份僧伽應該減輕或甚至不用修這方面的課程,好好的應用別人第一手或第二手資料在修證上發展。這樣台灣佛教才有一條出路,否則只是又造就一批佛教辭典而已。

問:最後,在解行並重的前提下,可否請您給有志於從事佛教、佛學之學術研究者一些具體的建議,或者您認為較好的方式。

答:一、希望能多讀《妙雲集》:《妙雲集》是以學術研究方法深入淺出的作品。導師算是相當解行並重的宗教家,我真的衷心讚歎《妙雲集》,它似乎是一部小小的藏經。對於佛教現代學術還相當陌生的人,不妨由此入門。

二、希望多多涉獵現代學術:佛教是講究滅苦、清淨三業、幫助眾生的宗教。與之相關聯的學科,比如說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行為科學,以及以行為科學為主,旁涉到語意學、邏輯學、物理學等,都是相當有必要的。假如我們具備現代學術涵養,不僅有助於佛法增富解門,同時,當我們化導眾生時,更能起信,更能以世間人的語言,以世間人的思考方式接引他們。

三、應該特別重視禪定:古往今來,千聖萬聖都不斷強調,沒有禪定,一切的智慧都是狂慧、散心慧,希望在禪定上要好好用功。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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