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行並重的佛教
問:就大多數人而言,都瞭解解行並重是學佛的基本原則,今天,不論就普遍的情形看來,一般信眾缺乏解的基礎,甚且在較正式的學術機構,亦有主張學術可以獨立於修行之外,請問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是什麼?有沒有歷史的起因、人性的因素?有哪些流弊? 答:這個問題牽涉範圍極廣,我姑且以自己的經驗所及,平日聞思所得,嘗試來談一點。 基本上,宗教本身是帶有情感的、信仰的性質,因此,宗教徒在理性上稍有不足,但宗教徒普遍缺乏理性的現象並非必然的,只是目前有此事實罷了。依照佛教的起源,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悉達多創設佛教的最初面貌,似乎單純只是一個滅苦、修行的團體,他比較傾向於淨化身口意,如苦集滅道、無常觀、無我觀、八正道,乃至後起大乘六度、四無量心……等這些都是相當理性的,且都站在經驗的事實上來談。 由於佛教的目的是滿眾生願、度眾生苦,因此只要眾生有苦,即使不要出離、不要追求菩提道,他也會隨俗而說世間法,但願眾生得離苦,不妨說種種法。因此,佛法除了有他獨特修行的特質和滅苦的體驗事實外,還有融攝世俗、幫助眾生的一面。 從佛教史演變的過程,可以看到滿令人難過的事實:純粹的真理總是少數人體會、護持的東西,並非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純粹的法味,也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在源遠流長、百味雜陳的佛法中善巧分辨世俗諦、勝義諦,如世界悉檀、為人悉檀、對治悉檀、第一義悉檀等。若此精髓僅少數人能體會,而佛教又不斷擴充教團,那麼佛教的正法、根本理趣,就更加讓人看不見了,於是學習佛法的人就只能看見第二義、第三義、第四義的佛法,因此容易有偏差。 佛法本來應緊扣三法印、緣起論、無我論、大悲心等命題來談論,如果沒有深刻的把握它,而要想來研究它,事實上不能成為正解;即使注重解,但所論也只是淺解、別解,乃至俗解、偏解而已,並非正解。若再據此而修行,更非正行。若解行不並重,則行亦不正常,解亦不正常。解行並重的行是謂正統之行,解行並重的解才是正統之解。這是造成教內有些偏重修行的人講出來的話相當俚俗不堪,相當俗化、玄化、神化,甚至偏離佛教根本理趣的一個原因。 其次,重解固然較能回復佛教智慧的、理性的立場,再加上語意學、文獻學、比較宗教學、歷史學的常識,使他較能去蕪存菁。這是非常好的方式,畢竟他是科學的、理性的;但佛教不單是正解而已,正解若不進入實際行持,就無法站在親證的立場。事實上,佛教是由宗出教,如果只有解,並不能成為純正的佛法。 但今日學解的人大都能相當正確的、善巧的把握佛教的根本精神,為什麼卻又偏離解行相應?主要來自於三個原因: 一、急於想出頭:學術的研究須傾全力以赴,且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但大多數人研究經論,很快就研究過了,也不問這是否對他的身口意有所幫助。由於缺乏出離心、菩提心和長遠心,所以不能堪任難事、果敢受苦,應該放下而不放下,應該提起而不提起,不是逃避就是執著。所以缺少道心,急於想出頭,這是今日正解佛教的人不能與修行相應的第一個原因。 二、不知道解的極限性:不知道哲學思想、信解對人幫助的極限性,所以會產生所知障,疑情發不起,太快下結論;而這種結論卻是一種IC板,即就讀過的記憶所及重新再組合一次,太流暢了,根本不是以第一者的心情去觀察的,完全依賴他教,完全是記誦之學,這樣就不會發現他的自言自語,而以為自己已經懂了。 三、缺乏禪定:當一個人自承無知,知道自己只是知道,並沒有感觸到,承認自己明白但做不到時,內心就有一種苦悶、疑慮。嚴格來講,此時應該進入禪定觀察。因為觀察若沒有禪定力來鎮攝、降伏的話,觀察會引起散亂;當散亂起時就心浮氣躁的,掉舉、散亂、悔懊會隨之產生,所以沒有辦法繼續深觀,這是因為缺少禪定力的關係。 所以我們可以說,假如佛教真的能闡揚解行相應的學風,可能是一個值得嘗試的方法,亦即,採用現代哲學的研究方式來研究佛學,同時好好的深入禪定,進入止觀雙運的次第中來修行。一方面藉現代學術發揚佛法,同時,好好反省自己的身心,好好的淨化自己的身口意,好好的進入禪觀,如果這樣的話,我認為是一個坦途。 問:學術到底能不能獨立於修行之外?我們之所以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在一般的大學科系,其研究佛學者,可以不涉及重視解行並重的宗教取向,而可由比較宗教學、社會學、美學、史學等角度來研究佛學、佛教,這樣的研究您認為可行嗎?如果可行,是不是有那些問題應該注意?如果不可行,原因又在何處? 答:從解門一直深入,把學術脫離於行門之外,一直研究下去,是否能開出一片天空?如果解脫的定義是指通往苦滅之道,是指滅除對五蘊的執著,而到達佛教所說的涅槃的話,那麼,我認為從解門深入是斷然不可能的!因為苦集滅道不是要你去研究苦集滅道的理論、理趣而已,一個真正要到達解脫道的人,不只要瞭解外延文字的苦集滅道,更要瞭解自己的苦集滅道。以這一點來講,沒有透過修行,根本不可能。 修行包括持戒、精進、清淨身口意以及止觀雙運。這些都牽涉到宗教體驗。沒有禪定,人沒辦法觀察到自己苦的原因。若有人認為把修行抽離於學術之外而能開闢另一個領域,或者可以到達解脫境,我認為那是大外行的話。 若說把學術抽離於修行之外,而可以發展相當圓滿正確的解脫思想,我認為那也不可能。因為佛教是從宗出教的,教應分兩種,一為教義,一為教說。以現代話來講,一是語意,一是語言。語言是千變萬化的,語意是我們要從文字中去捕捉的內在意義。如果沒有修行、體驗,就沒有辦法捕捉到語意。 所以,從學術抽離出來而希望自己可以達到解脫境,或開出渾厚正確的解脫思想,我認為兩者皆不可能。 問:目前的佛學學術研究,許多人主張最好具備梵文、巴利文、藏文的基礎能力,像中華佛研所、法光佛研所,就開了許多必修的語文課,而且這些課程頗重。就我們所知,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與歐洲的文獻學、語言學、人類學有關,而日本、美國步其後,而我們若在動機不明的情形下,亦即不知歐洲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思潮的主要原因,就跟著潮流走,是否有加以省思的必要。另外,這種方式的研究成果,是否真的有益於學術研究的思想啟發,或學術的真正目的──關懷生命?如果可能,可否請您舉一簡單的實例來說明它。 答:關於第二個問題,這是可以肯定的。真如法門不捨一法,未有一法不利益眾生。由古至今,遍觀一切法,沒有一法不是藥。所以,梵文、巴利文、藏文對人類的益處,對佛教的正信作用,都可以持肯定的態度,問題是輕重緩急之分。 關於第一個問題,因為學術的或語言學、文獻學的更發達,以及各種不同系統的比較研究,會開拓修行者的眼界、視野,使我們的心胸更為寬廣,更瞭解不同國度的文化,和當地的佛法,並藉以鑑古知今等等。所以基本上,我是站在肯定、讚歎的立場。 但我們對僧伽教育是要培養出有修證的三寶弟子?還是要培養出一個佛教學者?或者是二者的折中?亦應有輕重緩急之分。假如以我目前對台灣佛教的粗淺看法,我覺得我們目前對梵、藏、巴利文的重視有偏重的現象。因為佛教是從宗出教的,世間如果沒有四向四果的聖者,世間就沒有賢聖僧的住世,沒有修證的人住世而空有理論,這是本末倒置的。 目前研究梵、藏、巴利文的學者在歐美、日本已有許多了,我想在這方面,歐美、日本的成就與基礎絕不是我們短短二、三十年可以達到的。若側重梵、藏、巴利文,則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但是在修證上,則是人人平等。如果我們借助他們的成果,好好的在修證的道路上去探究,也許,可以在修證這方面回饋給日本佛教、歐美佛教和世界各地的佛教團體。因此,如果降低台灣佛弟子他們這方面的課業,轉而注重個人的修行以及實際宣揚菩薩道,幫助眾生、示導眾生苦滅之道,不僅是台灣眾生之福音,更能提昇台灣佛教在世界佛教的地位。所以無論為佛弟子、宗教徒的利益,或佛教的前途來說,我們可以讓少數的人來深究學術,但大部份僧伽應該減輕或甚至不用修這方面的課程,好好的應用別人第一手或第二手資料在修證上發展。這樣台灣佛教才有一條出路,否則只是又造就一批佛教辭典而已。 問:最後,在解行並重的前提下,可否請您給有志於從事佛教、佛學之學術研究者一些具體的建議,或者您認為較好的方式。 答:一、希望能多讀《妙雲集》:《妙雲集》是以學術研究方法深入淺出的作品。導師算是相當解行並重的宗教家,我真的衷心讚歎《妙雲集》,它似乎是一部小小的藏經。對於佛教現代學術還相當陌生的人,不妨由此入門。 二、希望多多涉獵現代學術:佛教是講究滅苦、清淨三業、幫助眾生的宗教。與之相關聯的學科,比如說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行為科學,以及以行為科學為主,旁涉到語意學、邏輯學、物理學等,都是相當有必要的。假如我們具備現代學術涵養,不僅有助於佛法增富解門,同時,當我們化導眾生時,更能起信,更能以世間人的語言,以世間人的思考方式接引他們。 三、應該特別重視禪定:古往今來,千聖萬聖都不斷強調,沒有禪定,一切的智慧都是狂慧、散心慧,希望在禪定上要好好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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