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主義的修行態度
——李老師答客問


(編者按)本篇訪稿原刊載於《現代禪雜誌》第一期、第二期(1989年12月.1990年元月)。當時由於李元松老師(信佛人)在佛教界首倡經驗主義而引起廣泛的回響和一部份人士的質疑,本文便是讀者參訪信佛人所作的問答摘錄,現今回顧起來,有許多理念是頗為精闢的,對彌陀法門的肯定並略述其解脫原理便是其中一例。文中所稱「學長」係早期一般讀者、同修對信佛人的稱呼。


問:學長強調經驗主義,這個經驗是不是特指修行上的經驗?

答:對,是比較屬於修行上的。為什麼是比較屬於修行上的?因為修行是屬於生命的問題,這種問題要很嚴謹。如果我確定有北極光,而這件事情跟生命有關的話,則我們也要採取經驗主義的立場,因為這個問題很重要。

問:當你強調跟生命有關的時候,才特別需要以經驗主義去驗證。而在佛教界,至少有三百萬人以淨土信仰為依歸,但我想沒有人能完全肯定有極樂淨土可以去,有阿彌陀佛可以救度眾生。學長,你對這方面是不是有什麼看法?

答:你這問題問得非常好。信仰淨土的人,我都鼓勵他們繼續迷信下去;我現在用「迷信」這樣的措詞,是比較不禮貌一點,但姑且說「迷信」。為什麼?因為世間的根器有許多種,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根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投緣的地方,所以我們宣揚我們的道理,但是對別人的道理,我們也一樣給予肯定。換句話說,有機會跟我們學的人,我們就跟他說最好站在經驗主義的立場;可是我們並不是說,如果你不站在經驗主義的立場,一定不會成功。我們沒有這樣講過。我是說如果你願意跟我學的話,最好採取經驗主義,這樣你在我指導之下,要體驗佛法會比較快。可是如果有人確實沒辦法站在經驗主義的立場,通常我會鼓勵他們念佛、念經,還是念其他的,我也會鼓勵他們往信心門方向去做。

我在〈文殊雜誌〉39期有一篇文章談「淨土跟禪哪個究竟?」稍微提到佛法法門有很多種,泛泛的講,修禪的人比較重視經驗主義,原始佛教的釋迦牟尼佛也是經驗主義者,可是並不是只有這樣的方式可以到達,有些人只是念一句「阿彌陀佛」或一句「南無妙法蓮華經」,一樣可以到達解脫道,這點我們是肯定的。也因為這樣,所以我們不時的呼籲,眾生苦難無邊,法門也是越多種越好。我們肯定說,不只是禪,即使整個佛教也只是一個大醫院裡的內科醫生而已。我們沒有「這是真理,其它的比較不究竟」這樣的概念。

問:感覺上,學長這種態度有點與現實妥協的味道。這「與現實妥協」並不是不好,有時候明哲可以保身。

答:你的話就到這裡是不是?

問:等一下我有問題會再繼續問。

答:沒關係。如你所說,與現實妥協沒什麼不好;也許我這樣的做法是與現實妥協,但是只要符合兩件事情,就可以與現實妥協而無妨:第一、它是事實。就是說我們肯定淨土宗可以到涅槃道,假如它是事實而我們給予肯定,這樣叫做與現實妥協的話,我們寧願與現實妥協,因為它是如實的。第二、只要對眾生有利。假如我們這樣的妥協對普遍眾生比較有利,那我們寧願妥協。我們站在這兩個立場,是的,假如它的名詞是與現實妥協,那麼是的,我們是與現實妥協。

問:學長辯才無礙啊!

連:我可不可以問一下,學長提到第一點說念佛可以到達解脫。以經驗主義來講,學長怎麼可以確定這句話?

答:是經驗主義的。我不是修淨土到這個階段來的,為什麼可以肯定淨土可以到達解脫?我先做個比喻,再講理趣。比如說我是走仁愛路到達總統府的,當我站在總統府前,我就知道到總統府的不是只有仁愛路,還有另外好多條路,如信義路、新生南路、中山南路、羅斯福路。在我來講,對於我走過的仁愛路,我可以講得非常清楚,因為我從這條路走過來。同樣的,我之所以講現代禪,是因為這條路是我自己走過來的,它沿途的風景我可以講得非常具體;但對於淨土,我沒有辦法講得非常具體,然而它最後那一點我講得到,因為我站在那一點上。它前面的次第,如果我稍微觀想一下的話,也有辦法講一點,只是沒辦法講得那麼具體而已。

現在我們不講比喻,直接講理趣。為什麼淨土可以到達?是因為信心的關係。一個人對阿彌陀佛有信心,信心到極點有兩種心理變化,第一個變化是泯除小我的主宰欲。我們因為對佛沒有信心,所以老是有主宰欲,總是想我要怎麼樣,我不要怎麼樣。如果你對佛有絕對的信心,你已經粉碎個己的意志而完全服從宇宙的大意志,完全服從佛的大意志;完全服從佛的大意志,是沒有主宰欲。這是第一個心理變化。第二個心理變化,為什麼念佛可以解脫?是因為念到一心不亂。一心不亂相當於我所說的未到地定,也相當於我所說的二六時中都活在眼前一瞬,此時要體現涅槃,如果有人指導是一點就到;如果沒有人指導,就要看時節因緣,有時候會瞎貓碰到死老鼠,從禪定滑到涅槃境去。為什麼會這樣?這我賣個關子,但是我仍然提出一點來激起你們對這件事情的探討──其實禪定也是涅槃。

連:學長這樣解釋的話,所謂學長是跟現實妥協,其實不一定啊!

答:所以我並沒有完全承認我是跟現實妥協,我並沒有完全承認這個字眼;我只是說,如果你願意用這個字眼,我也可以承認。因為我是說只要對大家有利的話,我會這樣講。

問:學長如果同意淨土宗可以到達涅槃的話,我想這也是一種方便說,因為就算淨土,走到後來還是要走回這條路。

答:走回那一條呢?

問:走回禪的路。

答:不是。因為我不是禪。我自己又何曾拜禪師為師呢?我自己又何曾跟禪門有任何瓜葛呢?我是佛弟子啊!我是根據聞般若、思般若、修般若,然後現證般若,這樣上來的。因為禪比較變化無方,禪比較沒有歷史包袱,在今天來講禪比較吸引人們;禪比較帶有非宗教性,即使不是宗教徒,也願意對禪產生信心,產生興趣,所以我寧願以禪來宣揚佛理。我不一定說禪的。

所以你說我先肯定淨土,然後再回歸禪,其實不是這樣子。在我眼裡,沒有淨土,也沒有禪,從第一義來講,沒有眼、耳、鼻、舌、身、意,也沒有色、受、想、行、識,這都是現量經驗的。我沒有禪,我所體驗到的不是禪。所以我說:「說禪之一字,早已是隨興杜撰。」我這條路是不可說的,是解脫之路。

如果你說修淨土最後仍然要到達涅槃,是的,修淨土最後仍然要到達涅槃。

問:如何到達涅槃?

答:我剛剛已經說過,第一因為他有信心,他整個人已經沒有自我的主宰欲,完全投入佛號裡面——生病是阿彌陀佛的恩賜,健康是阿彌陀佛的恩賜,散亂是阿彌陀佛的恩賜,痛苦是阿彌陀佛的恩賜,一切的一切只有佛的意志,沒有自己的意志,沒有主宰欲,沒有操縱欲,這是第一點。

第二,是因為定心——禪定的關係。禪定跟涅槃只是一線之隔,如果從現代禪的道次第來講,一個人要體驗禪,假如沒有電光石火定,即使我要為他直指,他也沒辦法言下破三關。為什麼?與其說涅槃跟禪定是一線之隔,不如說涅槃跟散亂是一線之隔,那為什麼我要講禪定?因為一個人如果沒有基本的定力,反省能力就不強,我們跟他講,他也聽不懂;又,倘若他沒有人指導,以自為光,走自己的路,假使沒有定力,自然反省能力不強,因此仍然沒有辦法去修苦滅之道,所以我們非常強調定力。其實如果有一天他明白的話,才會知道原來涅槃遍一切處。

問:剛才我提的,我覺得「妥協」這兩個字很有明哲保身的意味,因為現在信仰淨土的人太多了,而一個剛出來佛教界宣傳自己想法、自己創見的人,不能跟既有勢力作對,他必須先跟他們和諧相處,在和諧相處的環境之下,慢慢說出自己的聲音,才不會引起舊有勢力的反對。

答:很好,你這樣講非常好。但是我從兩點可以這樣跟你講:第一,李元松以人格跟你保證,李元松從出道至今一年多,從今天到未來,我也不可能批判淨土宗是不究竟的。為什麼會這樣?一個修行人沒有此是餘非的想法,有此是餘非的想法,便落入相對,都是能所見、高低見,所以第一從人格上來講是不會的。

第二,你們可以去看《與現代人論現代禪》第一集,從一九八八年三月一直講到七月。你們看現代禪從初創到我現在所說的,整個方向有沒有一樣?都完全一樣的,到未來也是一樣的,所以我不是因為剛剛出來,勢力比較不強,才說淨土好,其實我不僅僅是講淨土好。如果照你剛剛那樣講,似乎我有一點點投機的意味,因為我剛剛出來,勢力比較不強,所以先跟他們妥協,等以後勢力茁壯了,就打著紅旗反紅旗,但其實不是。

如果要讓佛教界對我更有好感,我應該公開批評清海法師,我更應該抨擊一貫道,為什麼要讓佛教界某些人打電話去「菩提園」說:「你要小心啊!李元松可能是一貫道派來臥底的,訪問稿都明明說他還沒脫離一貫道。」假如我帶有投機主義或妥協主義,我更應該把握時機來拍印順導師、白聖法師的馬屁,趕快跟一貫道、清海法師劃清界線。可是即使清海法師如落水狗,大家喊打的時候,我對清海法師都沒有批評過。

有人問:「學長您認為清海法師怎麼樣?」我說:「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清海法師既然這麼興盛,一定有人需要她,既然有人需要她,那萬物各安其位,我們宣揚自己的道理就好,不需要踩在別人的頭上來茁壯自己。」。其次,如果你問我:「清海法師的悟境怎麼樣?」我只能說:「根據我的看法,以現有的文獻來看,她應該不是佛教徒,應該不是體驗涅槃的人。」我之所以抱持保留的態度,因為從擁有的文獻得知,她沒有到家,她應該算是心外求法,可以叫做外道;但是真正的情形怎麼樣,沒有印證不曉得,一定要面對面談才知道。如果我跟她面對面,我可能會這樣講:「假如妳所說的那一切代表妳的本意,那麼妳是外道。」我頂多批評到這裡為止。

我出來佛教界,有些人還寫信到「文殊」,甚至打電話給我說:「你是不是一貫道徒?莫名其妙!」然後就掛斷了。如果要妥協的話,我想我應該早一點跟一貫道、清海法師劃清界線才好,所以我並沒有妥協的意味。肯定淨土是根據涅槃的體驗,因為從涅槃的體驗看出來,當相即道、緣起即空,是這樣子。

問:學長說過一句話:「森羅萬象許崢嶸。」這是心量非常廣大的境界,但在現實世間裡面善與惡是對立的,「森羅萬象許崢嶸」是不是包括任由善去崢嶸,任由惡也崢嶸?

答:由於我們是活在相對世界的人,所以必須遵守世間一般的規則,世間智者說有,我們也應該說有;世間智者說無,我們也應該說無。不過從最高的立場來講,我們卻必須肯定善惡因緣生,並沒有「一定」「不變」「絕對」「實在」的意義存在。其次,對一個現觀緣起寂滅性的人而言,所行唯求利他,怎樣對眾生有利,他就怎麼去做。既然「惡」對眾生不利,「善」對眾生比較有利,他當然是勸大眾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囉!他雖然講「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但是對善惡不會有實在感,因為他明白,那些都是緣起的,都是心所生的。

問:如果這樣的話,那麼這句話是要我們培養寬廣的心量?

答:不僅這樣而已!從做人的立場來講,是培養寬廣的心量,但是真正有這種心量的人,應該是有涅槃體驗的人才有辦法;由於現觀諸法無自性,所以才有辦法普遍性的肯定——肯定一一法都是涅槃相,一一法當下都住於本不生之際。經上說:「真如法門不捨一法,若捨一法即是謗佛!」「貪瞋即是道,淫怒亦復然。」空海大師也說:「不懼染淨,不驚善惡,做五逆而忽入真如之門。」凡此等等無非在說明善惡無自性,修行人固然止惡行善,但是不應該生起「此是餘非」的實在感。雖然活在世俗諦裡,世間智者說有,我亦說有,世間智者說無,我亦說無,但是內心實無起滅。

問:世間智者說善,我也說善;世間智者說惡,我也說惡,那是不是另一種妥協?

答:「世間」是什麼意思?是指世間智者普遍的共識。例如,在阿拉伯一個男人娶七個太太是「善」,中國則採取一夫一妻制,一個男人只能娶一個太太。由於國度、文化的不同,善惡的實際內容本來就帶有區域性,遵守當地、當時的規範,並不是「妥協」,而是隨順因緣,尊重世俗諦。

問:學長曾說,歷來祖師大德為眾生隨緣杜撰了許多義理,但是我想請問學長,哪些義理是方便杜撰的?

答:哪些不是方便杜撰的?

問:緣起性空。

答:「緣起論」是世俗諦,還是第一義諦?如果你說它是世俗諦,則必須承認「無明隱覆,名為世俗」,世俗諦非真、非實、非如呀!如果你說它是第一義諦,則明顯違背經論「第一義不可說、不可論,唯證乃能相應」之說!

問:……

答:其實,「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空——緣起並不可做為哲學上的最高預設;認為「緣起論」是最高的真理、不變的理則,反而有違背佛陀最初提出緣起——空的本意。經上說:「為可度眾生故,說畢竟空。」其實「空亦復空」「空但有假名」……是我們應該留意的。

問:如果你這種看法可以成立的話,我覺得至少會有底下的問題產生:第一、「緣起論」是被佛教用來判別是否為佛法的根據,如果說它是方便杜撰的,廣大的學佛人將何所依止,如何到達解脫?第二、長久以來,般若中觀代表佛教的了義說——至少古今中外有許多賢聖抱著這樣的看法;你說緣起性空也是方便杜撰的,那豈非否認千千萬萬聖賢的見解了嗎?

答:阿含的緣起論,乃至般若中觀緣起即空的立論,我同樣承認它是佛法的了義教——究竟的教法。但是請你注意,了義教仍然祇是解脫的方便而已,了義教與第一義諦是不同的;即使最究竟的了義教,也祇是世俗諦——正確的世俗真理而已。人人倘若不遵照佛菩薩所垂示的正確經驗去修學,固然無法到達解脫境,但是仍然必須明白,通往目標的道路,並不等於目標本身;緣起——空的道理,雖然確實可以使人遠離顛倒夢想,但是它並不就是實相、涅槃本身。因此,演述「一切諸法,但有假名」之說,並不會導致眾生失去通往解脫的道路,主張「凡有言說,皆屬方便」,也沒有與般若中觀的聖者唱反調。

問:聽說學長正在訓練一些初果、二果的弟子,這令我很驚訝,為什麼呢?從我接觸佛法到現在,我從沒聽說過誰證了初果,誰證了二果,連誰入了初禪、二禪都沒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也許別人有吧!我想佛教界普遍的是不擅於把這樣的事提出來,掛在嘴上;但我發現你們這裡並不避諱,我想你很明白佛教界的人可能會對這樣一件事情做何看法,可是你們還是很堂皇的、公開的在談,你的想法是怎麼樣?

答:我們談,因為如實——這是一個事實;別人為什麼不談,我們不去推敲。無論是從社會經驗來看,還是從修行的立場來看,印證一個人是二果,對我來講都很不妥,萬一這個人的人格有問題怎麼辦?那李元松就有問題了。倘若我肯定人家是二果,可是二果有一天回過頭來罵我,說這個老師亂講、騙人的;或二果有一天辯輸人家,懺悔地說他過去的開悟是錯覺,是幻境一類的話,那麼就是我有問題。我今天敢把整個人格跟信譽投注在那個人的身上,表示我肯定這是一件事實。

其實,就修行的立場來講,我從不會說自己證到了什麼果位。其實,每個證入二果的人都不會講:「我證入二果。」他如果說:「我證入二果。」他即是沒有證入二果。為什麼?因為二果叫一來,而其實沒有來,也沒有去,已經粉碎分別戲論。可是我必須肯定他們是二果,為什麼?因為從他的體驗上來講,當然是畢竟空——空空無大千;但是就經典上的邏輯來談,就經典上隨俗所安立的果位內容來說,他應該是二果位,這是一個事實的問題。

其次,我們之所以不避諱提出證果的事出來談,也有對當今的佛教提出針砭的用意。今天有許多人認為我們這輩子根本沒有資格談修行,我們現在只是在培養資糧而已,連很有名的法師都還這樣講:「你們現在講修慧,那真是羞死人了!不要講修慧,我們這輩子頂多只可以到聞思慧──聞般若跟思般若而已,我們哪有資格談修慧的道理?」至於一部份的淨土行者認為:「現在是末法時期,我們根本不可能開悟,我們只能好好念佛,準備死後往生淨土而已。」抱著這種看法的人也很多。可是這是不是事實呢?我們認為不是事實!三藏經典還在人間的時候,對於有道心的人而言,佛陀還在世間。事實上,佛陀在世的時候以什麼來教育眾生?以教誡輪呀!如果願意根據佛陀的教誡去修行,那個人就是在佛陀的身邊;如果不能根據佛陀的教誡去修行,那個人即使生長在佛住世的時代,對他而言,佛也是早就滅度了。

我們為了對治人們這種妄自菲薄的自卑感,對治人們這種積非成是的觀念——自己沒有道心,卻說現在是末法。我寧願拋開自己的斯文,無懼別人鄙視的眼光,倡言:「透過正確的方法、正當的努力,人人皆能一如佛在世時的佛弟子,現證涅槃解脫之樂。」其實,我們對別人的批評又何嘗有特別的偏好呢?如果不是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話,我們何嘗願意成為眾目所視、眾指所指之對象呢?

問:有一件事我覺得滿怪的,學習既然強調悲心、菩提心的重要,可是為什麼在證量上,卻要採用小乘的四向四果作為標準呢?

答:首先我想說明,我並不認為四向四果一定是小乘,固然有悲心小的四向四果,但也是有悲徹骨髓、方便具足的四向四果呀!認為四向四果一定是小乘,並不是嚴謹的看法。而我之所以採取四向四果作為證量的標準,是因為它的定義明確,並且其內容是一般人透過修行就可經驗到的,不像四十二階位的菩薩,充斥著神話、文學的色彩。例如:「如來色身無邊際」「如來的大便是香的」「如來一念遍知一切」……等等超人、超現實的說法,都是難以想像的。

我認為佛教偉大之處,應該是在緣起無我的如實智和民胞物與的襟懷,這並不需要透過神話來莊嚴、附麗它。把佛陀描繪成具足悲心與智能的超人,溯其原因或許誠如印順導師所說,「佛滅後,佛弟子對佛那一片永恆的懷念」所引發的宗教崇拜。由於不相信佛陀是全知全能的一切種智智者,事實上不可能也不需要!所以在證德與斷德的內容,採用四向四果的標準。

問:那你認為經典上對初果、二果、三果的定義是什麼呢?同時你們自稱開悟,到底你們悟到的內容又是什麼呢?

答:由於自己「好讀書不求甚解」,過去閱讀經論乃背負著滿懷的苦楚、疑悶在批閱著,所以珠璣不漏的談,非我之長;不過從經驗上出發,我對果位內容的判定是這樣的:

初果,第一、必須沒有道非道疑,對於什麼是涅槃、什麼是真如、什麼是實相,不會再有疑惑;第二、深知深曉一切的思想、觀念、見解,都是憑空杜撰的戲論;第三、不會有無益之禁戒和苦行,也不會有非因計因、盲修瞎練的行為。

二果,則是:第一、初果之三種證德全部具足,第二、善根敦厚,第三、個性穩重、冷靜。

三果向,具足二果之全部證德,同時自知自明潛意識的實在感猶存,內心深處猶有不安的陰影存在,對於如何化解潛意識的實在感和內心深處的不安這件事,他知之、樂之、分證之。

三果的證德則較多,首先當然是具足二果之一切證德,其次他沒有「此是餘非」的心態,也不會有「沒有不行」的渴愛,無論在意識上或潛意識上都不會受到權威的威脅和暗示。此外,像具足無作意的道共定,不會有散亂心,不會有嫉妒、埋怨等情緒,同時,對三法印的感慨十分親切深刻。我想這些都是三果證量的內容。

至於,悟道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就真正的意義說來,是沒辦法講的。其所以如「啞巴吃黃蓮」無法直顯真實內容,是因為沒有一字一詞可以適用在它身上;要了解它,我知道透過止觀雙運的修行,是一條有效的路。

問:另外,學長先前說過,悉達多不是「一切種智智者」。請問這是出自經驗?還是推論?

答:其實,當我說「不相信他是全知全能的一切種智智者」的時候,已經多少透露這祇是一項推論而已。不過,我想補充說明三點:
第一、無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跟解脫身心之苦沒有必然的關係。人類的苦厄乃是刻骨銘心、活生生的經驗,所以一旦苦滅之後,那種身心脫落、無掛無礙的心境也會是經驗性的。至於有關苦集與苦滅經驗以外的信仰部份,是容許有差異和誤差的,事實上這應該也是佛教思想史上的事實吧!

第二、雖然我對真實存在世間的「一切種智智者」,做下「不可能」的推論,不過推論至少有兩種,一種是過程嚴謹,明顯可信的推論;另一種則是自相矛盾,難以使人信服的推論。從佛教根本思想「緣起無我」的深義去探究的話,全知全能的五蘊──無論它的名字叫做「老子」「孔子」「釋迦」或是「甘地」,都應該不太可能存在的。

如果有人認為全知全能的釋迦不是教徒理想的投影,而是千真萬確真實的存在,那麼我想提供你參考的第三點是:如此一來,固然可以節省許多精力,不必再費神去思考許多難以解釋的問題;但是人的反應和思惟是有慣性的,這種一廂情願式的思考習慣和反應模式,將會大大地障礙人類理性的發展。《妙雲集》出現以前的佛教界,到處瀰漫著怪力亂神的信仰,和佛教一直難以獲得知識界普遍的讚揚,我認為這跟大部份的佛教徒缺乏「打破沙鍋問到底」追求真相的傻勁,和冷靜細密的獨立思考能力,有著極大的關聯。

問:請恕我直問,學長,你認同解脫道還是菩薩道?

答:當然是菩薩道!菩薩道能夠包含解脫道,但解脫道並不一定能包含菩薩道。如果以台北到高雄來做比喻的話,初果可以說相當於到桃園,二果是台中,三果是台南,四果才到達高雄。那麼真正的菩薩則是到了高雄之後,再故意折返到岡山、台南、嘉義、桃園,甚至折返到台北來,協助迷路的人。從經驗的立場上來說,我們可以說要到達苦滅之境,恆常地位於大明覺的世界並不難;但是由於多情大悲的關係,可以住在明覺而不願意住,故意起微細煩惱——起心動念,示現種種身相,或哭笑歌啼,或慰勉棒喝地滋潤大地眾生這才難啊!我覺得大乘菩薩道的肝心名論——「大悲為根本,方便為究竟」,是必須經過四向四果的證量才能夠真正體會它的。

問:對於今天學長的答覆,我實在無話可說,確實是──歎為觀止!最後,再請教一個問題,您會不會認為「理性思考」是究竟的?

答:我願意從兩個角度來回答你這個問題。首先,我還是再重申一次,人類的痛苦是經驗性的,所以解脫痛苦也必然是經驗——自知自覺的。不過到達這個「解脫經驗」的方法,是可能有許多種類,並不一定要採取理性的方式不可。至於理性的思考究不究竟?我的回答是:不管它究不究竟,我確實明見它可以有效地引導人們到達解脫境。也許理性並不究竟吧,你我的理性都還會繼續成長;但是,第一、這不正是符合了無常、無我的理則嗎?符合了「無量法門誓願學」的精神嗎?世間智、方便智的不究竟又有何妨!第二、今天是一個講究理性、民主、科學的時代,活在這個世界的佛教徒,如果能夠具備理性的涵養,不是更能夠與俗世無諍,與時代潮流一起脈動嗎?

今天,如果我們理性的話,也許我們無法解決十個問題、一百個問題;但是如果我們不理性的話,則可能將會有一千個、一萬個問題無法解決。總之,無論理性究不究竟,我尊重他人的「不理性」,也允許自己採取理性、經驗的立場。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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