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法為師
問:請談一談您脫離一貫道,選擇佛教這其間的心路歷程。 答:首先我想說明的是:我並沒有脫離一貫道,特別是用「脫離」兩個字,對我來講並不恰當。十七年前,我之所以進入一貫道,是被一股追求安身立命的熱忱所驅使。雖然,當時並不曉得什麼是真理,不過內心非常渴盼得到;換句話說,我是在摸索真理。前前後後大概是在一貫道待了九年,九年當中,可以說是把整個生命投入其中,最後之所以讓別人以為我脫離一貫道,是因為我想找的答案,沒有在一貫道中獲得解答。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暫時離開了一貫道的團體,開始參加佛教團體的活動,主要的目的是想追求一個讓自己安心的法門。明白的說,我之所以選擇佛教,和我當初進入一貫道的動機是一樣的;因此,我並不認為我是脫離一貫道,這是我首先要為「脫離」二個字正名的。 第一次參加佛教團體的活動是能仁學會舉辦的法輪班,以研讀印順導師的《妙雲集》為主。還記得當時宏印法師要我講我接近佛教的動機,我跟宏印法師說,我到佛教來只有兩個目的:第一,我覺得目前一貫道在哲學上、義理上似乎沒有建立一個完整的體系,所以,我希望能從佛教吸收一些真理,以便回去充實一貫道的法義。第二,因為我的內心一直不安,一直被某一類的問題困擾,例如:人從哪裡來呢?我為什麼會不安呢?我要如何解脫煩惱呢?這些是當時最困擾我的問題,也是我之所以到佛教界的目的。我回憶起當時對宏印法師的自白,也可以證明我並沒有「脫離」一貫道。當然,後來我所追求到的答案,或許不能讓別人滿意,不過至少對我而言,是放心了。換句話說,我當初想要追求的,果真在佛教找到了。但是關於第一個動機,我卻一直沒有做到。至於以後是否會去做,只有看因緣了。 基本上,宗教是沒有界線之隔的,佛教說以法為師,一貫道講認理歸真,就這個最高原則而言是沒有衝突的,人是否做到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然就佛教的本義來講,並沒有將眾生分類,眾生是一體平等的。 問:請談談您個人修持的法門及心得。 答:差不多從九年前(一九八○年)參加法輪班到三年半以前(一九八六年),這五年半當中,我最主要修持的方向,是擺在思考經論上,特別是以印順導師《妙雲集》為主,然後再旁涉及其他經典。一直到三年前(一九八六年)的二月廿一日那天開始,我接受黃國達學長的建議,開始寫修學日記;從此,我學佛的方向有了轉變,也開始重視實踐。過去的思考是著重在哲學的探討上,而從三年前起,我要求自己將經論上得到的答案、義理親身地去體驗,而不只是信仰和理解而已。所以我在這三年中修行的方法是非常猛烈的,如果說在這三年中,我的心沒有超過三分鐘離開修行,我想一點也沒有誇張。事實上,我到晚上睡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以及早晨醒來的第一個念頭,都是在修自己的道(法門)。 我曾在坊間看到一些學禪的人,在參加禪師的禪七後寫一些開悟見性的經驗,依我個人的看法,那些如果也算是開悟見性的話,那麼,在這三年當中,我至少見性五十次以上;可是當我有這樣的肯定之後,最短半天,最長兩個月的時間,就被我發現它是錯誤而被我推翻了。也就是說,我並不認為過去的那些是足以令人徹底安心的開悟。如果依我目前對修行的看法,認為修行的方法和目的是一致的,無非是如何讓自己消除內心深處的不安,以及用盡各種辦法透過各種途徑去幫助周圍的人,讓他們也能消除內心的不安。 問:您對於經論上的義理,如何尋得印證? 答:關於這個問題,印順導師說得很好,要親近善知識、多聞熏習、如理思惟、法隨法行。也就是說,要去印證經論上的義理,要先具備兩種基本的態度(或者說是修行人的氣質):第一、最好能夠將已知道的義理,二六時中時時刻刻去實踐它。第二、知過馬上改,不管這個義理帶給你多少好處、法喜和皈依,如果你發現它不究竟,有偏見或不圓滿的時候,你應該馬上放棄它,另外再去摸索,再重新去思量、抉擇。在這一點上,我受印順導師的影響很深,在他的《佛法概論》《中觀今論》,都一再的強調要思惟,要周遍思惟,要觀察,要周遍觀察,我想這是印證義理的一個方法、方向。 另外,對於經論上的義理如果要尋得妥當的印證,其基本條件還必須落實到戒律上;也就是說經論的義理都是從那種對世間現象透視、洞察,以及從安詳、寧謐的心境出發,而闡揚定慧圓明的境界,而定慧又必然建立在嚴持戒律的基礎上。一般人認為五戒只不過是定慧的基礎而已,我認為不然,五戒不僅僅是定慧的基礎而已,甚至也是定慧圓明的表現。如果一個人不守戒而說他有定慧,對這種說法我存疑。因為連一個大修行者的外表和行為都學不到,卻能夠學到他的心,這個我不相信。 問:在佛法中獲益最大的是什麼? 答:依我個人來講,是讓我安心。因此對於孔子所講:「朝聞道,夕死可矣。」我的感受相當親切。 問:學佛過程中是否遭遇困境?如何克服? 答:困境,這相當多啊!特別是最近三年來,當我發現了我所認為的真理時,我便以為它是見性,我已經見到涅槃了,可以和諸佛菩薩同一鼻孔出氣了!可是短則半天,最長不超過兩個月,當我又發現它只是錯覺的時候,我便馬上捨棄它;但是,捨棄它後,心中沒有了依靠很苦悶。我不停地追問、不停地思索到底什麼才是所謂的真理呢?我應該怎麼修行呢?到底我李元松是哪裡不對勁呢?為什麼我會不安心呢?這些問題曾經深深困擾我,曾經有一次長達十二天之久,這十二天中,我一天睡眠沒有超過兩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都沒有。我一直在追問這個問題——工作時想到它,上洗手間想到它,陪小孩散步想到它,陪太太看電影也想到它;我在這十二天當中,精神一直很好,不累也不想睡覺,終於在第十二天之後讓我找到答案了,又帶給我另外一次自以為是的開悟。 這種焦慮、不安、苦悶的情形,或許八個小時、一天、兩天,斷斷續續地困擾我將近有一百次之久。因此,修行對我而言,不只是我生活的一部份,它就是我全部的生命。對於這些困境,我總是想盡辦法克服。不懂?找書!再不懂?打坐觀察!總是一步一步、一件一件地解決。 另外,我想補充的是,生活不是只有一個人的生活而已。例如:我是我父母的兒子,我兩個女兒的父親,我太太的丈夫,因此,我給自己一個原則,絕不因為自己的修行而影響自己應盡的責任。我看到一些學佛的人,他們為了自己學佛,而讓那些沒有學佛者跟著一起受苦,我覺得那樣不太好。我們做一個學佛的人,應先把自己的責任負起,至於修行是個人的事,你可以在你完成的責任當中,自己去思考、摸索,絕不可以為了自己修行,工作也不顧,讓家人為生活擔心,原本一個月帶太太去看一場電影,一個禮拜帶小孩去公園散步一次,但是,因為你學佛便剝奪他們這些娛樂。我也曾因情不自禁的鑽研自己的問題而忽略了我的責任。事實上,當那種苦悶來的時候,就像一個東西鯁在喉嚨,想吐,吐不出,想吞,卻又消化不了。雖然明知道應該負起自己的責任,卻往往控制不了。因此,我覺得很對不起當時在我身旁的那些人,特別是在今天之後,我更希望能加倍補償他們。 問:談談學佛後您自身的改變及對家庭有何影響? 答:對於這個問題,我舉兩個實例,第一個是我以前在家裡是很獨裁的,因為家裡只有我一個人賺錢,我認為賺錢的是老大,所以,我太太、女兒都要聽我的。學佛以後,對我家庭最大的改變是不再是我最大,而是講道理的人最大,有時候道理不明時,就投票表決,通常我太太和兩個女兒加起來三票,所以大都是我聽她們的話;也就是說,我這兩個小女兒在家裡享有充份的發言權和否決權。以上是對家庭的改變。 至於我自身的改變,我想舉一個實例就是,我曾被一個最知己的朋友欺騙,讓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可是,在我最痛苦、艱難的時候,我都沒有埋怨他,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恨他,我相信這是受到佛教的感化。我想一定有很多佛教徒跟我一樣,慢慢在學習這種寬容的精神。 問:請談談您的家居生活、休閒活動。 答:我最主要的娛樂是打坐跟讀書。但是,我剛才說過,這個家庭不是我一個人的,雖然,我在打坐、讀書的時候很快樂,但問題是別人快不快樂?因此,我的休閒活動便包括很多了,例如:陪小孩捉迷藏、散步、看電視、看電影、聊天、唱歌……這些我都很喜歡。 問:請問您是在什麼因緣下開始寫修學日記,它的主要內容又是什麼? 答:我之所以寫修學日記有內外兩種因緣,第一個因緣是我受了黃國達學長的建議,另一個因緣是我從過去對佛教哲學的摸索,開始轉到對身口意的觀察;換句話說,我在二六時中行、住、坐、臥,時時刻刻都保持念念分明,在念念分明的情況之下,自然而然地能夠在人、事、地、物中,看到自己的缺點和發現自己的無知,我覺得有必要將這些東西記錄下來。當時我曾想過,讓修學日記成為自己修行過程的回憶錄,或許也可以留給有緣人作為參考、觀摩,當然現在我是不敢這樣想。我目前寫到第十五冊,大概是寫到第八冊的時候,我已經決定不準備將修學日記公開,所以在修學日記中記錄了一些個人的事情,例如剛才提到的那位朋友的事,我都把當時的心情記錄在裡面,如果將修學日記公開出來,對別人無論是有根或無根的毀謗都不好。 問:在這個所謂「五濁惡世」中,身為佛教徒對自己應有怎樣的期許? 答:我先講我對自己本身的期許,在修學日記中,我屢次提到一句話:「幸有兩眼明,得遇佛法;願以閒暇身,報答眾生。」如果我有閒暇因緣,我希望能夠多多參與眾人的活動。 同時,我也願意十分誠懇地呼籲現代佛教徒,假如有可能的話,最好能夠提倡現代學術,無論是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哲學、邏輯學……等等,對於這些學問的重要性,我想可以分兩點來說明: 第二,學佛的人雖然具有獨處且甘於寂寞的能力,但是事實上,我們脫離不了社會的影響,學佛終極還是得走入人群,而當你走入人群時,會發現大多數的人都具備現代學術的涵養,假使你沒有這種涵養,那麼,大家將會認為你這個佛教徒不理性、不切實際、高談闊論、好清談,在還沒有充份的證據之下,便馬上肯定、相信……我想這是犯了哲學的一種專斷,即在前提還沒有審定之前,便已經妄下結論了,凡是受過現代學術熏習的人,是不欣賞這種態度的。身為一個現代佛教徒,如果這些學術涵養遠落於一般人之下,如何去感化別人呢? 另外,我希望大家能夠一起來重視戒律,在戒律中最重要的是根本五戒,而根本五戒中特別要重視的是妄語戒。我認為現在一般團體之所以不清淨,個人修行之所以不容易得力,通常是犯了妄語的毛病——惡口、兩舌、撒謊、戲論。 其次,戒律的重要性還可以表現在正法的住持上,今天佛教要感化社會,憑什麼?光說自己有定慧,別人是無法從你的外表行為看出的,人們習慣於從佛教表現的戒律來衡量佛教,因此站在佛教想要感化社會以及佛教徒必須要有戒律的立場上,我希望佛教界能夠提倡守戒的風氣。 我想再補充一點,就是希望佛教徒能夠主動地關懷及參與社會公益活動,特別是有關眾人的事,例如龍發堂事件、環境保護、救助雛妓、急難救助、國會改選、司法獨立……等等;凡是可以伸張社會正義,維護人性尊嚴,增進大家福祉的事,或挺身而出實際參與,或用五分鐘時間寫封信表示支持都可以。總之,「佛法不離世間覺」,因此,佛教徒學習佛法最好是在人群中。我想倘能如此,佛教徒共同的理想——淨土世界,必可早日實現。而佛教雄偉、無畏、忍辱、理性、悲憫的精神也得以進一步落實開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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