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萬古一禪師
——訪李老師談《密勒日巴歌集》


《密勒日巴歌集》影響我既深且遠

  在我整個修學的過程裡面,印順導師的《妙雲集》影響我在先;可是影響我最深、最久的,卻是《密勒日巴歌集》。為什麼我會特別讚歎密勒日巴?因為他有許許多多特別殊勝的地方。在今天的佛教界,乃至千古以來的修行者之中,都少有像密勒日巴這種令人讚歎的示現。

  他比較值得稱述的地方,就是道心強烈,有別於時下許多熱中於理論研究的佛教徒。一般人往往沒有察覺,經論中所描述的境界,其實都是強烈道心的結果。倘若缺乏強烈的道心,經論上所說的境界,根本不可能達到!而密勒日巴就是以自己的身體,具體來表現來說明經論境界的大修行者。

  佛經上,有「雪山半偈」的故事,為了求法,修行者從萬丈懸崖跳下去。以及禪宗裡,慧可自斷一臂,表示求法之真誠。像這種可歌可泣的事跡,在《密勒日巴歌集》裡,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很多,而且故事的情節,是真切動人的。在經典上常以「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或是托缽、洗足、敷座而坐開始,接著便是請法和開示。可是密勒日巴的歌集,並不是這樣,他在每一種悟境的描述,都是帶有具體事行做背景的。他看到小孩子在哭,或是風在吹,或是看到熙熙攘攘的村人,油然生起怎麼樣的心;然後當這種心生起時,他是如何感到這是無常的、善變的,都有詳切的說明。歌集裡的密勒日巴是不斷就具體的事實、具體的故事、具體的形跡,引發出深邃覺受和證悟。這和一般死氣沈沈地談論空洞概念,給我們的震撼力和覺受是不一樣的。

  密勒日巴讓我景仰的地方有好幾點:第一、他的道心十分的強烈。第二、他的悟境是具體事實的,不是冷冰冰的抽象概念。第三、他對經論的體悟,依我看來,已經徹底到家了。為什麼說他已經到家了?如果一個人只是談述緣起性空、八不中道的理趣,還只是聞思的階段;可是密勒日巴在描述有關修行境界時,不但具體,而且生起次第講得很明白──如果沒有到家,是沒有辦法做得到的。例如中觀、唯識千古以來一直在爭辯不休,空、不空,誰比較了義的事,密勒日巴只用了一句話,就解決了,他說他本身「一心定慧之精進,遂忘宗派門戶見」。這種見地是很直截了當的。

  再者,第四、密勒日巴本身雖是個密教的行者,但他兼而具有禪師的氣概。整個密教的理趣,以我目前的看法,認為密教是在一大堆垃圾裡放了一顆鑽石。這堆垃圾象徵的是密教一切修法儀軌,也是尋找鑽石──涅槃妙心所必須經過的次第。可是密勒日巴更有勇氣,更有氣魄,他甚至於不管那些垃圾,直接就談到鑽石的地方來。他這種情形跟中國禪、祖師禪,有異曲同工之妙──直指人心,這與我特別讚歎密勒日巴有關係。因為佛法本來只是心的修煉的問題而已,無非不斷地修正自己的言語行為、身體行為和起心動念的行為而已。這件事情本來是不神祕、不抽象、也不虛玄的;但是多少人把那種息滅貪瞋癡、淨化身口意業的聖者過度神化的時候,誤認為覺悟者是高不可及的,然後演變成以信仰的形態來追求。信仰的東西如果過於濃厚的話,有時那個本質反而模糊了,讓人家看不清。在今天的宗教界,讓我們感覺這個情形非常嚴重。

  今天宗教界有兩個比較嚴重的情形:第一個是,宗教界為本身的生存、本身的發展,經常做出一些過於迎合世俗的行為,結果致使宗教界內部也跟社會一樣地普遍存有思想貧乏、心靈空虛的現象。第二個是,由於宗教界本身缺乏「正直捨方便,直趨無上道」的智慧魄力,未能直接探討「鑽石」,日子久了,導致宗教界也誤以為修行一定要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是正常的,而直接契入的法門,反而被認為是不正常、不可能的。甚至說,現在是末法,我們不應該寄望禪定、般若會有所成。事實上,前者是宗教界本身的墮落,後者是宗教界的積非成是。我們回過頭來看早期的佛教,以及隋唐的禪宗,卻不是這樣的情形,他們都有「正直捨方便,直趨無上道」的氣勢。由於今天的宗教界腐化俗化且又積非成是,所以使我特別讚歎密勒日巴。他本身雖是密教的行者,但與那些搖鈴、打鼓的喇嘛不一樣,他雖然出自於儀軌修煉的背景,但他卻更敢於為人直指人心,直接舉示大手印的修行心要。

  第五、也是我讚歎密勒日巴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今天在我經驗所觸及的臺灣,禪幾乎已蕩然無存了。不僅如此,乃至於數百年以來──從隋唐宋末以後,禪師講禪而能把禪的境界徹底發揮的也不多見。據我了解,大小顯密所闡揚的,無非是諸法實相──無生涅槃而已。而所謂聖者的位階,也不過是從知性上的現觀涅槃,一直深化到情意上的現觀涅槃而已。這個過程,也可以大分為初果向、初果、二果、三果、四果五個次第。在《密勒日巴歌集》裡,我覺得他在這方面的修法口訣,講得十分明顯、具體、清晰。(我認為聞、思、修慧之後的修行口訣,是中國佛教界千百年以來,特別是今天的佛教界,所嚴重欠缺的部分。)這一點是我特別讚歎密勒日巴最主要的地方。

  我覺得要看懂《密勒日巴歌集》很難。如果要欣賞《密勒日巴歌集》最少要聞般若、思般若已經相當成就的人才可以;可是如果要對《密勒日巴歌集》的內容感到親切,恐怕要初果以上的人才有辦法。聞般若、思般若沒有到達相當純熟階段的人,看密勒日巴的歌集,頂多只是增加對佛法的嚮往心,跟增加對佛法的信心而已,沒辦法欣賞,更談不上領會。

從歌集中來談證量

  我先談密勒日巴的道心,從什麼地方可以看出來。

  在歌集的第一篇〈密勒拾柴記〉裡記載著,密勒日巴原本在洞中修行,有一天只因為肚子餓了好幾天,想到洞外撿木柴回來。然後他走到外面,突然一陣狂風,吹得他破爛的衣衫四處飄掀,他趕快用手把衣服拉緊。就在這個時候,他就有辦法察覺到,他的我執仍未斷。其實一個人在風吹過來的時候把衣服拉緊,這是很自然、平常的事情,可是他為什麼有辦法在很本能的動作裡面察覺到我執的蠢動呢?本能的活動,對一般人來講也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對密勒日巴來講,由於反省力和道心都太強了,所以在直覺的把衣服很快拉緊時,立即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我執怎麼還這麼重?怎麼連這個衣服都想去保護它。在這個時候,他感到無限的悲傷,覺得自己業障深重,自己離「道」都還太遠。因為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讓他痛哭流涕,覺得自己的修行還太差,然後發起大誓願:從今天開始,如果不能破掉微細的我執的話,他不怎麼樣、不怎麼樣……。從這個簡單的事件中,可以看出他道心的強烈度。

  講到他對涅槃的體證,在三十五頁〈確信證解歌〉中,他如此提到:「瑜伽行者我密勒,勤觀自心生覺證,通達外顯諸障礙,皆是無生之遊戲。」這如果不是已經見道的人,沒辦法講這樣的話。他說,通達外面所顯現的一切障礙,都是無生的遊戲。什麼叫「無生」?無生就是「涅槃」。一切的森羅萬象,一切的千差萬別,山河大地,錯綜複雜、參差不齊、凌凌亂亂的當下,都是涅槃的遊戲。如果一個人沒有見涅槃,是無法講出這樣的話。因為他對無生、涅槃有確切的體證,所以在第九十二頁<修行人的快樂>中,他才敢講這樣的話:「樂哉觀心本空寂!樂哉心空顯光明!樂哉萬千境象現!樂哉猛起與狂跌!無有惡業肉身樂,恐怖之境增大樂,紛亂越多越快樂!煩惱起伏不生樂!艱苦亦深樂亦深,比較無病更快樂!一切苦痛變成樂。稀奇、稀奇、甚樂哉!習禪湧出之大力,助我四肢運動樂;恣意跳躍與奔馳,手舞足蹈天然樂。」其中,最主要是「紛亂越多越快樂!煩惱起伏不生(涅槃)樂!」有辦法講這種話的人,如果不是已經通達一切畢竟空,人已經熟練地生活在那裡面,根本沒辦法講出這樣的話!一般的人理論上雖然知道「煩惱即菩提」,但一旦打坐時,妄念一起便想到:「唉呀!我又生起了妄念。」這樣的修行,什麼時候才能到家?密勒日巴已經體證空性了,所以眾生和佛平等觀之、妄念和正念平等觀之、煩惱和菩提平等觀之──不僅僅是觀,而是整個氣勢,整個個性,都融入裡面,所以才有辦法說:「紛亂越多越快樂!煩惱起伏不生樂!」這個是「初果位」。

  另外,在六十五頁的地方,他有提到,在體悟空性之後,他「於沈掉(昏沈掉舉)離怖畏」「於動搖離怖畏」「於意外離怖畏」「於癡惑離怖畏」「於魔障離怖畏」,這個得一切無所畏怖──都是初果的證量。

  他提到當一個人已經證入空性以後,要怎麼修行,這個如果不是已經在二果位以上,根本不可能提出這種引導次第;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二果以上的證量,沒辦法指導別人底下這些法要。在八十六頁他有提到:「顯現、空寂及無別,此三見地之精要。」所謂見地的精要,就是說一個人如果體現涅槃的話,這三者一定是他的特性。空寂、顯現及不二(即無別),這是見地的精要,任何體現涅槃的人,一定都是這樣。但是他接著又說到:「明朗、無散與無念,此三修行之精要。」能夠做到明朗、無散又無念,這已經是進入大手印見以後的人才能講出這樣的話來。然後他又談到:「無貪、無執、無罣礙,此三密行之精要;無欲、無懼、無迷惑,或此三成就之精要;無諂、無隱、無矯作,此三密戒之精要!」有辦法談到以上這幾點,必然是二果位以上的人才有辦法這樣引導人們。一個證入初果、初見涅槃的人,還沒辦法那麼清楚地告訴人家怎麼修行;這個已經很具體地講出修道位的次第來了。

  密勒日巴讓我覺得,他必然是大成就者,已經到達阿羅漢、佛的境界。我們再提出一首偈頌來證明。在一一三頁,他說:「(廣大無量之法身),略見少分非難事,證境堅固甚難哉!悟境未能堅固故,五毒煩惱時現行,由此多作無義事。若於真如得堅固,眼耳鼻舌諸六聚,自然顯現無執著,三者常住不捨離,此為開悟之證量。所謂『根本』與『後得』,乃對初學之權說,心悟真如得堅固,豈有此二差別相?無有散亂之瑜伽,離執心境時顯現,法報化身常伴隨。無有執著之動氣,能生萬千妙功德。修心善巧瑜伽士,應作心如虛空觀,行住坐臥莫間斷。(由此觀空串習力),自於美色及財寶,不生貪著視如幻。一切外境及顯現,皆如幻化如雲霧,即於利生之宏願,亦應離執如是觀。」到這裡為止,這個如果不是阿羅漢沒有辦法談到這樣的證量。這個話和前面提過的話,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我們判定這樣的境界已到究竟位?有辦法確定說,廣大無量之法身,能夠親見它,那沒什麼了不起!「非難事啊」!要使他的證量堅固,這個才是難!有辦法談到這樣的人,表示他已經離開他初次體證涅槃的經驗很遠,才有辦法講這樣的話。然後才能進而再講五毒(貪、瞋、癡、慢、疑)這些煩惱之所以會起現行,只因為悟境未能堅固,所以五毒煩惱才會起現行。如果不是已經對涅槃很熟練的人,講不出這樣的話來。這個重點在哪裡?這是說,人類的一切掉舉、散亂,以及不安、矛盾,統統由於悟境不堅固的關係,真如不守本分的關係,如果不是悟境堅固的人,根本沒辦法講出這樣的話。

  其次又說:「若於真如得堅固,眼耳鼻舌諸六聚,自然顯現無執著。」可見一切都回歸到智慧的問題。人們因為無明才產生很多的痛苦;如果沒有無明,一切因無明而產生的貪、瞋、癡、慢、疑、不正見,統統瓦解了。所以他不去講怎麼修禪定、怎麼斷煩惱;他是直接指向大手印見,也就是涅槃正見、涅槃體性──直接指向真如的地方。如果你能於真如、無生之見得堅固的話,你一切的眼、耳、鼻、舌、身、意自然不執著了。

  他接著又提到一句話:「一切外境及顯現,皆如幻化如雲霧。」什麼叫「外境及顯現」,凡有文字相、語言相、思量相,一切都是外境在遊戲、在顯現,他說它們皆如幻化、雲霧、虛幻不實。進一步他談到的,又是另一個重點:「即使是利生的宏願、普度眾生的宏願,一個修行者也應該離開這種執著啊!」已經「到家」修行者,才會這樣講啊!當然,事實上密勒日巴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是來自靈山的聲音,都是來自「四果」的聲音──阿羅漢的聲音!我們姑且方便地說,哪些話證明初果、哪些話證明二果……哪些話證明四果;其實每一句都可以擴充、深入到四果,因為那是出自四果聖者的聲音。有些話,初果可以體會得到,有些話初果體會不到,因此我們權說,他的話裡面有初果、二果、三果、四果;可是事實上,密勒日巴所說的,統統都是來自靈山的聲音,統統都是來自阿羅漢的聲音。

  關於這些修證的見地,即使在禪門,也都已經沒落了。在中國禪的系統裡,今天的禪師在引導眾生,還要透過打禪七,還要透過參公案,那真的已經是差人家太遠啦!從古代的阿含,佛陀的弟子都是言下開悟的。隋唐的時候,也是言下開悟的。達摩對二祖說:「為汝安心竟。」也是一句話就開悟了。五祖對六祖,只是對他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開悟了。六祖對陳惠明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也是言下開悟的。六祖對庵居長坐二十年的智隍禪師說:「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智隍禪師一聽,也是言下開悟。自古以來都是用教誡的、用講的,就開悟了;哪裡還要用參公案、參話頭的?那都是禪已經沒落才產生的現象。可是在密勒日巴的歌集裡,我們卻很歡喜的看到佛心的重現。他雖是密教的行者,可是我們從那裡看到完整的修禪次第在歌集中復現,真是太了不起了!

  至於說,密勒日巴其他值得稱述的地方,其實不用我來多說,因為有實修的人一看到他的歌集,就可以心領神會密勒日巴殊勝的心法,它已毫無隱晦地展現出來!

千秋萬古一禪師

  密勒日巴是古今一切禪師中,我個人最尊重、最讚歎、最佩服、最景仰、最肯定的一位偉大的禪師。

  在今天,佛教的修行者,把修正身口意的一個行為,轉化為信仰的東西,轉化為理論的東西;在今天禪已經流落為鸚鵡禪、口頭禪;在今天,搖鈴、打鼓的一些儀軌,已經造成修行人沈重的時間負擔跟精神負擔的情況下,我想《密勒日巴歌集》所闡述的修行次第,確實有切中時弊的功效。特別是,密勒日巴本身雖是密教的行者,但他的行跡,就好像是原始佛教的復活一樣,就好像隋唐禪師的復活一樣。在人們心靈空虛徬徨的今天;在許多修行者普遍不曉得怎麼修行,也沒有一個很好的善知識引導的今天;我覺得有心修行,有心要追求解脫道或菩薩道的人,最好給予《密勒日巴歌集》格外的重視。我相信,它絕對不會浪費我們寶貴的時間白白閱讀的。而對一個有心修行的人來講,看到《密勒日巴歌集》,等於是密勒日巴自己現身在他的家裡特別為他說法──我相信會產生如此巨大的感應力和覺受的。我個人是這樣認為!無論修禪的人,或是特別重視修行的人,在禪已經沒落的今天,希望大家能夠好好吸取密勒日巴的大智慧,依循著他的心要口訣好好修行,必不唐捐!

一九八九年三月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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