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談摘錄(三)
與其說人類是在追求最後的真理,不如說人類是被一種不安在推動,那個「不安的東西」是什麼?──就是攀緣的心。當熱切、貪戀的攀緣心止息時,一切疑慮、困惑自然滅盡。疑惑止息的人,靜時常處「無方位」的心境,動時則表現「全方位」的人生態度,凡事隨緣,不會有勉強的行為。隨緣的人較少有主宰欲、支配欲,而逐漸化解我執和渴愛的人,自然也就能夠恆順眾生,隨遇而安。 一般而言,原始佛教的修行方法較側重由消除貪瞋癡慢的途徑著手,而大乘佛教──特別是後期的禪、密、淨土等宗派則習慣由培養任運隨緣、寬坦無整的心地入門。本來就解脫的原理來看,兩者並無差異,因為捨棄對五蘊的主宰欲和任運隨緣無作無願,是彼此消長同時進行的──儘管在表現的形式上容有不同。 部份偏執原始佛教卻又未能掌握阿含精神的學者,以及部分對佛教解脫的本質係由捨棄對世間的執著始得以完成的事實未能掌握的大乘學者,他們時常執著文字互相攻訐,實在是件可惜的事。 生活的藝術家 藝術不知是否可以作這樣的解釋:以某種物質為材料,並有著一定程度的技巧──而心卻無所住任意創作。如果是的話,則禪師近乎是生活的藝術家──他以生命中的一切苦樂生死、悲歡離合為材料,並有相當的人生閱歷,社會經驗──而心卻任運浮沉、無罣無礙。藝術家的藝術造詣在所創造的作品上見真章,禪師的真假虛實則以全生命的哭笑歌啼為賭注。 一休禪師是日本不世出的禪匠,在一次找藝妓地獄女尋樂時,當被問到:「山居隱者應居山,如今卻在柳岸邊?」時,回答道:「我既自視為小卒,林下泉邊皆可安!」他早年先是拼命以赴禪的修行,晚年則與盲女同居,驚世駭俗不為所動。其「今天颳風下雨,我就在此睡覺」的人生態度,素可稱為古怪的生活藝術家。 無事悠閒、甘願滿足 涅槃一般的解釋是貪瞋癡的止息,倘若從實際的經驗出發,它至少還可被稱之為自在、無礙、隨緣、任運、大安心、能所雙泯、無事悠閒、滿足甘願、無怨無求等等。體現涅槃的人,雖然恆常處於清涼、寂靜的內證境界,但只要他還活在人間即不免歷緣對境,同時也就不免生起偶發的感觸:「啊!存在是累人的!」「時間過得好快啊!」「沒有一樣東西是獨立自作主的啊!」此外,如果他經常和人們接觸的話,則另會生起如下的感觸:「人們是多麼的無知啊!」「一切意義其實都是沒有意義的啊!」「人事是多麼的善變,不可捉摸,不可預測的啊!」 沒有此類的感觸,一般而言不會是見道者;而固執此類見解的人,必是尚未遠離異生位的凡夫。 有路可到達涅槃,但涅槃不是路的結果 《佛陀的啟示》一書有這樣的一句話:「有路可到達涅槃,但涅槃不是這條路的結果。」我不曉得作者本人對這句話的解釋如何,但從禪的體驗來看,這句話含有很深的智慧──暗示一切修行方法皆是無明隱覆的俗法。雖然阿含的八正道、般若的六度、密教的大手印、禪宗的直指人心、淨土宗的老實念佛,都可以引導眾生邁向解脫。但千萬記住一切藥都不是好東西,一切方法都只是方便法,尤其須知修行方法之於涅槃是「可以」而不是「必然」,是「引導方向」而不是「已然到家」。古人說「徒法不足以自行」,阿含、般若、禪、密、淨並不一定使人親證涅槃,人要到達涅槃除了要有正確的方法,還要有決心、善知識,以及某些不可期待、不可預測的因緣──此即禪宗常說的「綿綿密密的用功之餘,唯待時節因緣」。換句話說,不遵照阿含、般若、禪或者密教、淨土的次第修行的話,絕對不會解脫,但遵照上述的方法修行,並不保證其人必證涅槃。好比買彩券,不買一定不會中,但常常買並不保證一定中。我說「有路可到達涅槃,但涅槃不是這條路的結果。」 佛法是人類共有的智慧寶藏 有的人或許因為愛國情操、民族情感的因素,特別盼望臺灣佛教能爭氣一點,好在國際上佔得一席之地。也有人以純佛教的立場超越國家、地域、民族的情感,唯關心佛法的究竟義能否被正確瞭解,了義的佛教能否被振興,至於榮耀歸屬哪一個國度則不以為意。我個人的態度基本上和後者比較相近,只是對佛教的情感較淡薄罷了。 我以為佛教所說如果符合客觀事實並且真能利益人群的話,則不必在意它是否一定被稱為佛教。也就是說當純正的佛法能被大眾接受的時候,不必人們一定得依附在佛教的旗幟之下。就好比一個為善不欲人知的富有長者,他的本懷係在救濟天下,只要能救人於飢溺也就心滿意足,不一定要具名。準此,我覺得佛法也沒有被「盜用」的問題,它乃人類共有的智慧寶藏,教內和教外的差別只在獲取寶藏的多寡以及是否真正去實踐的問題而已,同時佛教徒也勿須一味地只關心佛教的興衰存亡,當經得起檢驗的真理能為眾所深習,並且被保留下來的時侯,佛教之名即使在地球上消失也是無所謂的。 要怎麼修行 「修行要怎麼修」?其實要先問自己。除非是自己有心解決,且已經先思考過了,不然就算碰到佛陀也無法助你邁向解脫。好比一個學生遭逢數學難題時,自己不曾費心思考,也無意突破,縱使有再好的老師為他解析、告訴他答案,效果也是極微的。在修行的道路上,所有的成就者他們都曾經歷漫長思考、琢磨、嘗試、修正、實踐的過程──即使親近明師受人指點的信行人亦然。 信行人雖然秉性善良,但即使善良的人也一樣有貪、瞋、癡、慢、疑、邪見等根本煩惱;在明眼人的指導之下,雖然可以省卻冗長的摸索和錯誤的嘗試,但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修行的口訣心要仍得習者自行揣摩、確定、邊實踐邊修正而更重要的是要有心。 何謂「有心」?有心即用心,專心一志決意突破的願力,這是能否獲致道果最決定性的因素。雖然禪師說法到底並無可說,只是滿眾生願而已,但其中卻也很自然夾帶有不願失言的考量。 對於無心求法的人,禪師深知「若與之言必失言」,唯寂靜的禪師保持沉默,多情的禪師則顯得老婆心切。 一九九二年十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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