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習佛法的經歷
我一進政大,就參加了「東方文化社」。社中自由開放的討論風氣,和那一群追求生命提昇的朋友深深吸引著我,也吸引我開始去探究他們常常談到的佛法。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在社中學長的大力推薦下,參加了蓮因寺的齋戒學會,準備享受一下學長口中天上一般的生活。然而卻絕對沒有想到,我在這裡遭受生平第一次觀念的大衝突。當時自己對佛法只有短短幾個月的接觸,所知雖然極其有限,但對佛法抱著肯定而喜愛的態度。然而到了蓮因寺,寺中瀰天蓋地的厭世言論,對世間極度的嫌惡醜化,不是當時年輕熱情、對世界充滿美好幻想的我所能接受的。但是齋戒學會裡每一個學長都認同那個看法,而當時的我對佛法可說一無所知;於是形勢就成為學長們眾口鑠金,而在論理時我又沒有任何招架的能力,但要我接受那一套厭世觀,欣求一個不知其為何物的他方世界,自己是絕對無法做到的。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下,我提前離開了齋戒學會。然而事情沒有結束,這些觀念上的衝突逼使我此後必須去探索佛教討論過的問題。此後幾年我一直在追問的是:生命的真相是什麼?佛法到底是怎麼講的?它講的對嗎?此外,在心情上也與佛教保持著一段距離,不肯像別人那樣用信心直入。 我整個學習佛法的過程,基本上就是在這種既迎又拒的心態下前進的。佛法甚深,妙義無窮,它一方面吸引著我不斷地去探索它,一日一日對佛法有更深一層的認識,並從中使自己更加成熟穩定起來,享受生命中的趣味;另一方面,佛法甚深,真正的契入並不容易,再加上對現實中的佛教稍有接觸後衍生的不滿,自己也曾有過多次在內心與佛法宣布決裂的事發生,稱之為「三進三出」並不為過。 自己大學畢業時,原本打算以後只對佛法以外的學問用心。退伍後,沒想到大學時代的摯友洪啟嵩創辦了「文殊佛教文化中心」。當時文殊草創之初,力邀我們這些舊友為他助陣。我在朋友們的激勵下,承擔了文殊「佛法概論」的課程。為了準備課程的講授,當時自己雖然是文化大學哲研所的學生,但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準備講義上面。這一段時間的投入,使自己對佛法的理解當然又深入了許多;但是在講課時也時時自問,自己對佛法只百分之八十的好感,而沒有百分之百的信解,如何能夠站在台上宣講佛法?何況來聽課的同學們都是期望在佛法中安身立命的呢?所以講完一期後,絕對不願再講。 此後由於自己年紀已大,不願再接受家中的資助,於是承藍吉富老師的好意,到他的出版社工讀。當時做的工作是「世界佛學名著譯叢」與「中華佛教百科全書」。這份工作使自己在佛學的眼界廣度方面頗有增進。然則自己心中對佛法無法全然信解的意念仍然存在,卻日日面對佛法、思索佛法,並日益增進與佛法相關的知識,乃至於整個思惟方式都漸成佛教式的,心中的苦悶日甚一日。曾對朋友說,別人是在佛法中解脫,我卻因生活壓力而在佛法中輪迴。痛哉斯言! 等到一九八六年初,交往多年的女友為我找到一份公職時,當時心中的歡喜真是無以名之,因為我知道我不必再為工作、為生活而讀佛典、思索佛法了;此後當可赤裸裸的面對生命。 然則馬上面臨到的是碩士論文的撰寫,由於幾年來一直都用心在佛教方面,其他範疇的東西都大大荒廢了,因此論文題目就不得不在佛教中找,於是就以「阿毗達摩俱舍論的諸法假實問題」為題,寫了碩士論文。論文的撰寫與《俱舍論》的研讀,當然使我對佛法的理解又進了一步。 碩士學位拿到了之後,自己多年研讀的佛學知識,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東西。自己心中一直在掙扎著,花了這麼多年來研求的東西,怎捨得一旦丟棄呢?尤其是自信有足夠的聰明與能力,假以時日或許能在佛學研究的領域中做出一點成績,出人頭地的幻想是年輕人難免的吧!但是捫心自問,我這一生即使成為一個最傑出的佛教學者,自己會甘心嗎?答案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否定的。 在掙扎未定之時,自己就跑去央求聖嚴法師,讓他在報名截止之後允許我參加中華佛研所的入學考試。讀了一兩個月之後,一方面由於功課壓力太大(因我同時還要上班),一方面也是由於心中那股不甘心愈來愈強烈。過去是為了友誼、為了生活而鑽研佛學,雖有些身不由己,但總還說得過去;而今卻為了「可惜」、為了功成名就的幻想而繼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無論怎樣說都太不應該了。於是我辦了退學,向一切促使我去學習佛法的外在動力告別。今生即使一無所成,也要做個真正的自己。 當時佛研所同班同學們問我為什麼不唸了,我說因為我不是佛教徒,我不願做佛教徒。可是就在這種自我解放的情境下,在斬斷過去的糾葛,獨自一個人面對蒼茫天地時,佛法的妙諦卻更親切深刻的湧現,佛所說的無常、苦、無我不但在理智上深深理解,在情意上也深深認同。不願做佛教徒的我,卻就在此時深深信受了佛所說的話。 幾個月之後,舊友洪啟嵩親口邀請我到《福報》上班幫忙寫社論,以減輕他的負擔。與啟嵩多年的交情,他親口要求我幫他做事卻是第一次。經過一個星期的考慮終於答應了,於是開始我在佛教圈子裡的寫作。我因寫作得到了許多謬讚,其中心中最渴仰的印順導師的當面稱許,最令人歡喜踴躍,手舞足蹈。 此時在佛教報刊上時常可以看到李元松老師的言談和文章。李老師談佛法的精闢深入,在當今的佛教刊物上不啻空谷足音。而在友儕之中,也有許多是李老師的親炙弟子,對李老師總是讚譽有加。更難得的是,內子雖於佛法涉入較淺,但是從報刊與書本的閱讀中,也對李老師產生了隨學之意。於是一九八九年五月間,我們一同去「佛教名品百貨公司」聽李老師演講(在此之前,內子很少和我一同參加佛教界的活動),這是第一次見到李老師。七月底,又與友人、內子以雜誌社訪問為名,造訪了李老師的家,這是第一次與李老師談話。在這次談話中,李老師特別允許我和內子可以參加在他家中舉行的共修會。兩個星期後,內子與我參加了共修會,目睹了同學們的精進和共修會的風格,而李老師剔透入理的言談,誠摯動人的態度,深深吸引著我。記得我那時曾向王靜蓉說:「李老師像是玉做的。」 與老師的接觸,使我有莫名的歡喜,也有莫名的感懷。學習佛法這麼多年了,不是沒有獲得什麼長進,只是覺得進步多麼困難,尤其是幾年以來一直覺得前面似乎沒有進境了,沒有什麼人、什麼東西值得學習,彷彿一切的真善美早就被找到了;但是心中又明明知道不是如此,此中的迷悶痛苦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自己年紀已近三十,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已經成熟,知道李老師必能對我有所啟發,於是請求李老師教導我,承老師不棄,現已和內子成為共修會的成員。 正式參加共修會一個多月以來,覺得自己恐怕是共修會中最懈怠的一人,但是心中真的是充滿了喜悅。雖然積習難改,共修會教的方法還很難運用得成熟,但是自己心中充滿了希望。因為自己知道即使迷悶仍在,但是相信迷悶必定打破,前面不再是沒有進境,而是確知自己該學的實在太多了。 (本文原發表於《與現代人論現代禪.第二集》 1990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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