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情念恩語佛教
在如話家常的氣氛中,我向法師請教了她個人的經歷,以及光復前以至今日台灣佛教的變遷狀況。 出家因緣 如學法師生於一九一三年,一九三二年十九歲,新竹高等女學校畢業後,出家於新竹一同寺。「您為什麼出家?」這是我們問的第一個問題。「我實在是因為看經才出家的。」法師說,她的大哥在家裡有一大經櫥的佛經,她在唸高女的時候就常常拿來讀,因此生起了出家學佛的念頭。法師說,她的俗家信佛很久了,她的祖父會誦經,父親打坐、讀金剛經,如學法師要出家時,父親還拿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來考她。 此外還有兩個因緣,第一是法師的同胞九人,三兄五弟,只有她一人是女孩,因為她從小接觸的都是男生,也就在個性上較有男子氣。「我自己分析覺得,我有一個大丈夫相,出家比較適合。」第二是如學法師依止的剃度師玄深法師是她小學的同窗,她去一同寺玩,大家也頗為投緣。就在這種因緣下,法師在一同寺剃染。 一同寺 一同寺原來叫一同堂,原是齋教的齋堂,起建人是玄深法師的祖母覺明優婆夷,後來她皈依覺力禪師,才改為正統佛教的寺廟。如學法師說,覺明優婆夷是商界的女丈夫,曾任通草會社的董事長,後來才蓋齋堂修行。玄深法師與如學法師同年,十一歲時自己在佛前發願剃度,雖祖母不肯,但仍然無法改變她的心意,於是祖母才讓她依止達精和尚剃染出家。 如學法師說,她雖與玄深法師是國小同班同學,但是兒時並沒有太深的印象。是後來到一同寺來玩,才覺得非常投緣,常常在一起聊天、拜佛、摘花。那時覺明優婆夷就常常說:「這個女孩得把她度來。」如學法師說,她當時也不知道「度來」是什麼意思,後來卻果真在這裡出家。 留學日本 一九三二年正月如學法師出家於一同寺,開始了出家修學的生活。七月時,在日本讀大學的二哥放暑假回來,如學法師說:「當時我就生起一個念頭,想要和他去日本讀書,但是當時我不知道日本有佛教大學,只知道名古屋有一個佛教專科學校—名古屋女學林。當時我就起一個念頭,我要偷跑去讀名古屋女學林。」 「為什麼叫偷跑?」「因為我父親和我師父兩人都不會肯。但我還是先向父親請求,父親不許。我問為什麼不許,父親說:『一下子要出家,一下子要讀書,可見妳是沒有定性,沒有定性要怎樣修行呢?』我就向父親解釋,讀書原來就是為了充實佛學,但父親還是不肯,所以我才決定偷跑。」 於是如學法師偷偷的買了與她二哥去日本同一艘船的船票,船啟航了以後才去找他。與二哥到日本後,就去讀名古屋女學林。如學法師說,女學林是一所五年制的專科學校,過得像叢林一般的生活。因為她是高女畢業的,所以入學時直接編入三年級。讀了一個學期,一位新來的老師對她說:「你是中學畢業的,在這裡讀太可惜了。」於是向她介紹東京的駒澤大學,她這時才決定去唸大學。於是她就回台灣向父親要求唸大學,「我父親也想,既然都讓妳去唸女學林了,不如讓妳去唸完大學好,這樣才贊成我去讀大學。」 澤木興道老師 駒澤大學是日本最優秀的佛教大學之一,屬曹洞宗。如學法師說,駒澤大學的優點很多,「首先,課程的安排很有組織、有系統。第二、老師的學識充足,對於所教的東西很有把握,教得很好。第三、也沒有忽略修行。每週六全校學生一定要坐禪,佛學系學生每週二、週四也有必修的禪坐課,而別系的學生則可選修。」 這時在駒澤大學任教並指導修禪的是澤木興道禪師。據如學法師的講法,澤木興道禪師是日本的國寶,與鈴木大拙齊名,一位禪化風行於日本國內,一位則風行於西洋。 如學法師與澤木興道禪師很有緣。法師說,她剛入學時,在學校內遇見一位很樸素的僧人,「我當時不知道他是學校的老師。他一直看著我,一直點頭、一直笑。後來我才去調查,問是不是什麼老師。才知道學校每週六都有坐禪會,我很歡喜,每次都去參加,所以與老師熟識。」後來如學法師又知道澤木興道禪師是一位茹素持戒的純粹和尚,不是學者而已,更是敬仰有加。所以第二年,澤木禪師要在名古屋的一宮傳戒,邀學生們去參加。在傳戒會上,如學法師便向澤木興道禪師表示了禮敬為師的意願,禪師很高興的接受了,並為她舉行了七天的得道式,賜法名「道宗」。 澤木禪師對如學法師十分關愛。除了平時上課之外,寒暑假時,如學法師若沒有回台灣,禪師會帶她四處去參訪,如京都的寺廟,各地若有法會也帶她去參觀。法師大學畢業以後,澤木興道禪師捨不得讓她回台灣,想要繼續指導她修行,於是安排法師到京都的白毫女叢林居住,這是一個比丘尼道場。 返國 在白毫女叢林住了一年半,如學法師得了重病,雖然澤木禪師仍捨不得讓她回台灣,但法師卻一直想返鄉。「我沒有那樣的福報,不能盡得其心法才回來。當時只是想,如果要死也要死在父母的身邊,所以很想回來。澤木禪師瞭解了之後,就一直送我到船上。恰巧當時台灣有一個旅行團要由日本返台,於是把我寄在這個旅行團送回台灣。」這一年如學法師廿八歲,時為一九四○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夕。 任住持 回台灣以後,治好了病,基隆月眉山靈泉寺的德容老和尚請如學法師去該寺教書,法師就一面教書,一面在台北與一位孫女士學北京語。在基隆教了二年書,又回來住在新竹一同寺,學漢文,又住了兩年。 栽培弟子 碧山岩是南投有名的古剎,原為三位福建渡台的僧人所創建,後一度由在家人管理,直到如學法師任住持,才又恢復為出家人的佛教道場。如學法師任碧山岩寺住持時年卅二歲,正逢大戰將結束時,過了一段躲空襲炸彈的日子,不久就光復了。 當時有三十多位比丘尼與法師共住。雖然光復之初,台灣經濟狀況不好,寺中經濟也很困難,但是法師認為佛教教育是刻不容緩的。「我覺得佛教中的弟子,如果學識不充足的話,就沒有辦法度眾。因此不論多辛苦,我都堅持請老師來教。」當時碧山岩寺辦的佛學院,除了漢文老師、英文老師、音樂老師之外,恰好一批大陸法師相繼來台,曾到碧山岩寺教過的有:演培、仁俊、續明、默如等,印順法師也曾去講經,又請戒德法師去教唱唸。如學法師說:「幾乎能請的法師都請遍了」。 除了內部的栽培,如學法師也著重提升弟子們的學歷。由於光復之初,一般人受教育的機會較少,學歷普遍較低,來出家的也不例外。如學法師認為,出家人只有實在的學識卻沒有學歷,仍然較難在社會上立足,於是就想辦法爭取讓國小學歷的弟子以比丘尼相去唸補習班學校。佛學不夠的就讓她唸佛學院。後來,印順法師在新竹一同寺辦女眾佛學院,如學法師就派十位徒弟去修學。 如學法師如此大力培育弟子猶不為足,又將幾位徒弟相繼送往日本留學。如學法師說,當時恰好有一位王姓施主在做出口香蕉的生意,擁有自己的船,法師就與他商量,免費坐他的船先送了兩位弟子去日本唸大學。如學法師在並不寬裕的情況下,如此不遺餘力的注重佛教人才的培養,正是在同樣的願力之下,才會有法光佛研所的創辦。 日據時代的台灣佛教 我又問到日據時代台灣佛教的情形?如學法師說,基本上,日據時代台灣佛教的修行方式完全靠大陸傳來,如普陀山、廈門等地,像覺力禪師、善慧和尚就是。他們的感化力極大,對台灣佛教的發展有決定性的影響。相反的,日本派來的和尚稱為「佈教師」,完全是對在台的日本人佈教,台灣人無法聽他們講經,他們也不會教我們修行的方法。法師說:「日本的佈教師來台灣,對台灣沒有影響。他們高高在上,像是一個警察,只有管束而沒有感化。」亦即日本的佈教師對於台灣的寺廟基本上只是一種行政的關係,「有事就叫我們去開會,出錢出力,如此而已。」法師又說:「我們去日本留學,並不是因為羨慕他們來此地的和尚有什麼了不起才去的,主要還是為了求學問,因為除日本之外就無處可去了,所以才會去日本讀書」。 法師說,但是在日本國內的情況又不同,留學生到那裡能和一般日本國民一樣,受到很真切的指導。「日本佛教對台灣如果有影響,是透過留學生帶回來的影響。」這種影響尤其是在佛學研究方面,高直德、詹天來、王進瑞、德容和尚等人都是。 覺力禪師與法雲寺派 提起覺力禪師,如學法師對他推崇備至。她認為覺力禪師是宗通說通的大修行人,感化力也強。「法雲寺的禪是曹洞宗的。覺力禪師是開悟的人,不只是會打坐而已,雖然他也很會打坐。佛理也很通達,講經講得很好。」一九一二年,覺力禪師由福建鼓山湧泉寺赴台,在弟子妙果和尚的幫助下創建了法雲寺,時至今日,已是有四百多所寺廟的大法派了,這樣的成就應該不是偶然致之的吧! 如學法師認為,覺力禪師最讓她欽佩的有兩點,一是慈悲愛才,一直在栽培弟子。無論是男眾女眾,無論是在什麼地方,他都是在度眾、在栽培。二是他四處奔走度眾,但總是體諒別人,飲食十分簡單,深恐別人因準備飲食而操煩。又說到他的感化力,如學法師舉例說,像林挺生先生的高堂是覺力禪師度化學佛的,她誦經、坐禪,是一位老實修行的優婆夷,又能做到真正的無相布施,是一位令人稱歎的修行人。法師認為這是覺力禪師感化力的明證。 說到如學法師與覺力禪師的因緣,法師有無限的感激。覺力禪師起初不認識如學法師,只是聽說法雲寺派下的一同寺有一位年輕女孩子出家了,就親自跑到一同寺來指導她。一個月跑來三次,都講般若心經,並測驗她領會的程度,第三次就一直點頭嘉許了。「這一點讓我有說不出的感激,為了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為了度眾,如此慈悲不畏辛勞。你看他是多麼愛護子弟啊」! 「因為覺力禪師對我如此疼惜,所以我常常想要用什麼方法來報恩。」法師說:「我去日本讀書,就是為了要報恩的。但是尚未學成,他老人家就去世了。因此當面報恩的機會就沒有了。所以那一點心願一直放在心中,常常念著希望有一天能夠將覺力禪師的德行寫出來,以此報恩。」「覺力禪師的德行就是實在修行,如果沒有人把他表彰出來就太可惜了!」因此如學法師常常在弟子們面前,講覺力禪師的行誼和她報恩的心願,後來法師的高弟禪慧法師就發心為覺力禪師編年譜,於一九八一年出版,為如學法師滿了報恩之願。 覺力禪師圓寂後,法雲寺由妙果和尚接任住持。如學法師說,妙果和尚是得到覺力禪師心傳的,是一位禪坐工夫很好的和尚,也是很有任事能力的大法師。覺力禪師滅度後,他就是法雲寺派的領袖,對各寺十分關心,時常到各寺去。如學法師說,她剛任碧山岩寺住持時,妙果和尚曾來考驗她對佛理的了解。她說:「他知道我已經瞭解到很要點的地方了,但似乎還有一點點不滿意的地方。」法師認為,那是因為她用的是日本式的講法,在說法的方式上,妙果和尚覺得有些許的不滿意。法師又說,因為妙果和尚知道她對佛法能瞭解,所以對她非常喜愛。 達精法師是妙果和尚的徒弟、玄深法師的師父。後來又到新加坡弘法。如學法師說他是一位很會唸經的和尚,開創比丘尼學焰口,因此法雲寺派的比丘尼會放焰口。如學法師說:「因此本派比較活潑」。 印順導師 一九四九年前後,外省法師相繼來台,本省籍的寺廟與他們的接觸情況如何呢?如學法師說,光復時她在南投碧山岩寺,與外省法師接觸很少。如果有接觸就是為了求學問,因此比較親近印順導師和他的弟子們。 印順法師與一同寺關係較密切,玄深法師且禮印順法師為師,因此如學法師也可以算是印順法師的法孫了;福嚴精舍位置與一同寺相鄰,且福嚴精舍在建造時就由玄深法師監工,後來印順法師又在一同寺主持新竹女眾佛學院;如學法師又說,印順法師講經,最初是由玄深法師作台語翻譯的;就是由於這些因素,如學法師只要去一同寺就能見到印順法師。如學法師對印順法師推崇備至,認為與印順法師親近,愈久愈覺得令人尊敬。她又說:「印順法師造福我們台灣。台灣佛教以後會出人才,都是因為受到他的澤蔭(台語)」。 關於傳戒的問題,如學法師說,覺力禪師在世時就傳過七次戒了,而且台灣的修行人本來就重視戒律,有些人說外省法師來台才開始弘揚戒法,如學法師認為不是正確的講法。 「那麼光復前和光復後,台灣佛教的變化到底在哪裡呢?」我禁不住問。如學法師說,日據時代在法令、制度等方面限制很多,出家人的壓力較大,較不能自由發揮。譬如募捐的錢,就是一毛、五分也查得十分詳細,使寺院的人每天都戰戰兢兢的,蓋寺廟的許可也很不容易,因此日本殖民政府不但對台灣佛教的發揮沒有幫助,反而有較大的阻礙。光復以後,基本上是比較自由的。至於在修行風氣方面,如學法師認為:覺力禪師的時代比較實在,出家人的生活比較嚴謹認真,大家純真的修行,道心較強。而現在則是比較大眾化,但是求道心不像以前那樣至切了。修行的工夫比較表面化、不實在。 結 語 歷史有個人的歷史,也有群體的歷史,個人的歷史是千差萬別的,因此組成群體的歷史也不可能只有一條軌跡和一種解釋。了解過去是了解現在和未來的憑藉,如學法師的個人經歷和她對台灣幾十年來佛教現象的看法,有些是異於平日佛教界所習聞的,然則這種不同的經驗和不同的詮釋,不正是打開我們日益僵固的眼界,了解世間真相的良好憑藉嗎?讓我們一起用心思索這種差異的意趣。 (本文原發表於《法光雜誌》第4期 1990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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