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經隨筆四則


說法次第

  《中阿含經》〈教化病經〉,給孤獨長者回憶初見佛陀時,佛陀為他說法的情形:

  世尊為我說法,勸發渴仰,成就歡喜,無量方便,為我說法。勸發渴仰,成就歡喜已,如諸佛法,先說端正法,聞者歡悅;謂說施、說戒、說生天法。……世尊為我說如是法已,佛知我有歡喜心、具足心、柔軟心、堪耐心、昇上心、一向心、無疑心、無蓋心,有能有力堪受正法。謂如諸佛所說正要,世尊即為我說苦、集、滅、道,我即於坐中見四聖諦苦、集、滅、道。……我已見法、得法、覺白淨法;斷疑度惑,更無餘尊,不復從他,無有猶豫,已住果證,於世尊法,得無所畏。

  這一段經文生動的描述了佛陀說法的次第:首先是令生信心,其次是為說「端正法」,最後說「正法要」。信心成就,才能進一步為他說法,否則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對說者、聞者都是無益的浪費,所以佛陀對初次相見的給孤獨長者說法,先「勸發渴仰,成就歡喜」,乃是十分善巧的。既已成就信心,便為說「端正法」。經中說端正法的內容是「施、戒、生天法」,簡單的說,就是印度當時的一般道德規範,那是屬於善根方面的培養。一個人若能在善根方面相當具足,才是堪受正法的堅固法器。佛陀在肯定這一點之後,才為給孤獨長者進一步指導解脫道的心要。

  給孤獨長者是第一次見佛陀就證入果位的,但是從這一段經文來看,佛陀也不是草草為人宣說解脫心要的,也要觀察根器,肯定他具足信心與戒行,方才宣說正法。這與後代所說的「信戒無基,不可聞空」「為非器眾生說甚深法是菩薩謬」的精神是相互呼應的。

說法心態

《雜阿含經》〈月喻經〉(第一一三六經):

  佛告比丘:「諦聽善思,當為汝說,若有比丘作如是心,為人說法:『何等人於我起淨信心為本已,當得供養衣被、飲食、臥具、湯藥。』如是說者,名不清淨說法。若復比丘為人說法,作如是念:『世尊顯現正法律,離諸熾然,不待時節,即此現身,緣自覺知,正向涅槃。而諸眾生沈溺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此眾生聞正法者,以義饒益,長夜安樂。』以是正法因緣,以慈心、悲心、哀愍心、欲令正法久住心,為人而說,是名清淨說法。」

  佛陀在這裡勸勉弟子的是,應有正確的說法心態。能為人說法的比丘,應是稍有體驗而具足多分覺他方便者,但他或許仍難免會有把不定的時候,否則世尊就不必說此經了。而對於一個說法者而言,究竟是為了獲得人們崇仰尊敬時的快感,還是出於一片惜法、愛法、敬法的心情,以慈心、悲心、哀愍心為眾生說,此中的分判相當微細,甚至可以說,在表現上可能是極其相似的;然則對於一個說法者自身來說,事實上是稍一反省就能自知的,或能自欺於一時,如何欺人呢?又,佛陀說此經,正說明了在人們崇仰的眼光中,弘法者若非道心堅強的佛祖剛骨,樂覆藏、樂擁有的貪結並不容易斷除,甚至會因此滋生繁衍,終至退失本心,表現出與貪瞋凡夫無有差別的愚行,如此則真是佛門的不幸。

佛所不化

  《雜阿含經》(第九九經),佛陀與調馬聚落主的談話。

  佛陀問調馬聚落主:「調伏馬者有幾種法?」
  聚落主說:「有三種法,何等為三,謂一者柔軟,二者剛強,三者柔軟剛強。」
  佛問:「若以三種法,馬猶不調,當如之何?」
  聚落主答:「便當殺之。」
  於是聚落主反問佛陀:「無上調御丈夫者,當以幾種法調御丈夫?」
  佛陀說:「我亦以三法調御丈夫,何等為三,一者柔軟,二者剛強,三者柔軟剛強。」
  聚落主又問:「若三種調御丈夫,猶不調者,當如之何?」
  佛說:「便當殺之。所以者何?莫令我法,有所屈辱。」
  於是聚落主非常的驚訝,問:「瞿曇法中,殺生者不淨;瞿曇法中不應殺。而今說言:不調伏者亦當殺之?」
  佛回答說:「如汝所言,如來法中,殺生者不淨,如來不應有殺。聚落主!然我以三種法調御丈夫,彼不調者,不復與語、不復教授、不復教誡。聚落主!若如來調御丈夫,不復與語、不復教授、不復教誡、豈非殺耶?」

  佛陀是創覺者,度化眾生無數,覺他方便具足,但是佛陀仍然說:自己有無法調伏的眾生。由此可見,佛法的學習乃是以自己為主因的,若自己沒有追求佛法的動力,即使遇到佛陀這樣,能夠柔軟剛強、殺活自在的善知識,仍然無法被佛陀所調御。讀這段經文,覺得佛陀似乎也有狠下心的一面;但是,對於一個沒有真正求法動機的人來說,不復與語、不復教授、不復教誡,對那人來說,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損失。孔子不是也說嗎?「不可與之言而與之言,謂失言。」

師 恩

  《雜阿含經》(第五二經),大目犍連尊者回憶說:

  一時,世尊住王舍城,我住耆闍崛山中。我獨一靜處,作如是念:「云何名為聖住?」復作是念:「若有比丘不念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是名聖住。」我作是念:「我當於此聖住,不念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多住。」多住已,取相心生。爾時,世尊知我心念,如力士屈伸臂頃,以神通力,於竹園精舍沒,於耆闍崛山中現於我前,語我言:「目犍連!汝當住於聖住,莫生放逸!」我聞世尊教已,即離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如是至三,世尊亦三來教我:「汝當住於聖住,莫生放逸!」我聞教已,離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

  佛法的修習,若有善知識的指導,真可以免去許多歧途。大目犍連尊者既已經知道,「不念一切相」是解脫的心要,但是在修習中,仍然幾度「取相心生」而不自知。而此時善知識的隨時糾正,就是學者省卻許多無益的摸索,便能正確掌握心要,得不退轉的最佳指引。所以大目犍連尊者接著說:

  諸大德!若正說佛子者,則我身是,從佛口生,從法化生,得佛法分。所以者何?我是佛子,從佛口生,從法化生,得佛法分,以少方便得禪、解脫、三昧、正受。譬如轉輪聖王太子,雖未灌頂,已得王法,不勤方便,能得五欲功德。我亦如是,為佛之子,不勤方便,得禪、解脫、三昧、正受。於一日中,世尊以神通力,三至我所,三教授我,以大人處建立於我。

  大目犍連尊者這一段話,說出他對佛陀之師恩的深切體認。作為弟子的人,「少方便」「不勤方便」就能得到老師精勤修習、長期摸索而得到的「禪、解脫、三昧、正受」,於佛法得自在。如此怎能沒有「我為佛之子,從佛口生,從法化生,得佛法分」的感念之心呢?何況這個老師如此疼愛這個弟子,「於一日中,三至我所,三教授我,以大人處,建立於我」呢?

(本文原發表於《現代禪月刊》第7期 1990年6月1日)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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