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中的佛心


  我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情慾中的佛心」。空性本來是遍一切處的,我們每一個起心動念、舉手投足、轉首回眸、歷緣對境,一一都不離空性。會修行的人,在任何情境下,都可以修行;但是不會修行的人,就有的可以修,有的不可以修了。在情慾裡面有沒有辦法修行呢?從佛法的理論和實際的修行來說,都是肯定的。只是佛法流傳已久,累積了許多歷史包袱,以及幾千年以來的佛教,一直為出家人所主導的緣故,情慾一直被無知地貼上「污穢」「不淨」的標籤,被誤以為是立即應斷應捨的東西。然而,這其實是對佛教重大的誤解,今天有志修行的人,如果繼續對情慾採取禁絕的態度,繼續把情慾視為蛇蠍般地予以摒棄的話,則不僅違反大乘佛教的根本精神,並且修行也幾乎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

因緣所生即是空

  佛教的根本思想是緣起論。緣起論的大意是說,世上任何事物,都是有因有緣而生起的,而凡是依賴因緣而生的,它本身註定是空性的。空性有兩種含意:一種從遮詮方面來說,空性即是虛幻不實的本性;另一種從內證上來看,當一切盲目的衝動現象都止息時,那麼空性——緣起,可以說它當體即是真如。有些佛教學者認為「緣起即真如」的思想屬真常唯心系,並且進而認為真常唯心的佛法略有梵我合一的外道成份。可是,我卻認為真常唯心是屬修道者的自內證描述,它是以信解奉行緣起無我精神為基礎的佛法,不能說它帶有「梵我」傾向。由於這是佛教的大問題,我們無法在此細論。在此只能先跟大家提示一下,空性在整個佛教的教法之中,有採取「否定門」的,也有採取「肯定門」的,否定就一假到底,而肯定就一真到底。但不管是否定門或肯定門,都是引導眾生進入涅槃的方便,而緣起的當下是空、是假,同時也是中道。

情慾無咎

  任何東西,我們很難說它是好還是不好,說它好或說它不好,都必須搭配內因外緣來談。例如,刀子是好的還是不好的?是善的還是惡的?這很難說,如果它是惡的,那也是很多原因促成才是惡的,在另一撮原因的促成下,刀子就可能是善的。不僅刀子如此,世間一切事物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無論是吃的、穿的、使用的、娛樂享受的……;一切的一切都無例外。

  以情慾來說,情慾是不好的嗎?情慾如果不好的話,必非情慾本身不好,而是外在的因素構成它必須承擔「不好」的指責。其實情慾是任何人——包括佛陀都必然會有的;我們看晚年的佛陀他的祖國被滅時,佛陀的頭都痛了好幾天,當琉璃王要去滅他的祖國時,佛陀都還坐到路旁去阻止他三次,這也是一種情。此外,一個大修行者看到別人苦,自己也會難過,像《維摩詰經》所說的「眾生有病,故我病生」。像這種民胞物與的情,即使到佛、阿羅漢,都仍然還會有的。「慾」呢?凡活在世上的人必然皆有慾,這也是毌庸懷疑的——倘若沒有食慾、睡慾、生存慾,當下就死了,何能生存於世呢?所以「情」與「慾」本身無咎應是不難理解的。

  情慾本身無咎,但為什麼台灣的出家人會將之視為仇讎呢?我說那是他們未能深信深解「緣起空義」並且混淆情慾和渴愛的緣故。情慾和渴愛是不同的,情慾——感情和慾望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說沒有不是騙人便是無知地自我扭曲人性;而渴愛是特指由無明、自性見所衍生的盲目激情——這種強烈的愛恨,聖者是沒有的。當然普遍可見的事實是人們的情慾往往夾帶有渴愛,以及渴愛的強固有時亦從滿足情慾而產生。儘管如此,我們卻不可因而捨棄情慾,因為它是斷然捨棄不了的,況且罪魁禍首並不是它。即使確有因追逐情慾的滿足,導致渴愛更為熾烈,但化解的方法,仍然以疏導優於禁絕,昇華優於壓抑。

  除非今天的人道心有像虛雲老和尚或廣欽老和尚那樣的強烈,有辦法進入四禪八定,並且將很多事情一起忍耐在心中,最後一舉突破;但是,這種苦行根性的人到底非常少。情慾如果沒有給予適當的發洩而一直壓抑,反而阻止我們許多應該充實、進行的事情。

  我認為一個實際可行的方法是這樣的:如果先前並沒有某種情慾的話,當然不必刻意去培養情慾,而倘若有的話,甚至是稍微過度了一些,其實也無妨。只要在沒有違背法律、沒有傷害別人的這一前提下,在進行滿足情慾行為的同時,好好充實理性、民主、平權、人道等人格特質,並隨時攝心地活在眼前,以培養禪定的個性,這樣仍然可以達到進德修業的目的。不一定要拿情慾當做第一個目標來突破(更何況情慾並不是本質上帶有不好的特性)。好比說,我們在學校讀書,可能要考六門功課,我們可不可以某一門暫時只要求六十分的程度就好,而在其他五門功課好好加強,等到其他五門功課已經到一個相當地步,再回過頭來全力加強只及六十分的這門功課。我相信依這樣的原理來修行、來面對情慾的問題,必能使絕大部份有心修行的人獲得意想不到的悟境。

  另外一個教我們不能將情慾視為敵人的理由是,一般人想斷情慾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情慾的生起是有原因的,就好像頭痛有頭痛的原因。只是想要讓頭不痛,這樣是沒辦法成辦的;乃至於去吃止痛藥,頭痛的疾病仍然存在,這只是揚湯止沸,暫時的效果而已。生起情慾的原因如果還在的話,儘管你如何克制、禁絕,以後還是會引發的,而且會益加地熾烈瘋狂。

情慾產生的原因

  那麼,過度的、過多的情慾其產生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據我的觀察,情慾熾盛的原因有二個;當然,如果直接講的話當然是無明,緣無明故有渴愛。但無明到底是什麼?這是一個很深邃的問題,在此我們無法深入討論,所以降低一個層次來談:第一個就是分別自性見。分別自性見就是我們對這個世間存在的概念、哲學、見解等,產生了實在感的執著,這就是分別自性見。第二個原因就是缺乏禪定所造成。一個人如果能夠經常以禪悅為食,自己能夠從心中開發出快樂,對外物的依賴自然減少。人因為心緒忙亂、不甘孤寂,所以需要仰賴下劣樂,所謂下劣樂就是五欲之樂——眼見之樂、口食之樂、耳聞之樂、鼻嗅之樂、身觸之樂,我們會相當依賴這些東西給我們快樂。不過想要從內心開發快樂出來,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它是一件必須長期努力的事情。如果我們嫻熟禪定,於初禪出入得自在、於二禪出入得自在,日常生活中經常都是活在定心裡面;那麼,自然就不感覺世間的情慾是唯一可樂的,是沒有不行的。因為,那時候自己已經能從內心開發樂出來,對外物的依賴自然減少。

  由於這個原因,使我們更不認為修行人一下手就要禁止情慾。因為,事實上無論出家人或在家人,有些人之所以越修越古怪、越修脾氣越不好,以及越修瞋心越大,絕大部分是因為對情慾過度壓抑所致。其實,那些東西是可以適度予以滿足,然後在滿足它的同時,好好培養心理學上所說的「健康性格」,進一步也可以好好鍛鍊禪定,好好培養空的智慧。這樣的話,既有揚湯止沸的權宜辦法,也有釜底抽薪根本解決的辦法,雙管齊下,這樣修道路上將會比較平坦一點。否則,不斷壓抑的結果,不僅修禪定、修般若慧很難,更使得自己愈來愈脫離社會人群。

即席問答

問:請教李老師,面對夫妻性生活,您是持著怎樣的心?如何利用這種情況去修佛心?我知道修行到一個程度自然要面臨斷淫慾這件事,那我們自己怎麼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才比較有把握可以斷淫慾?

答:在情慾裡面修煉佛心的話,基本上必須先確定情慾本身並不一定是不好的。天下最罪惡的,莫過於剝奪別人的生命了;但是我們都不能說殺人一定、絕對、不管在任何情形下都是不對的。佛陀在過去生為了救五百商人而殺人。因為他觀察因緣,覺得此時如果不把這個強盜殺掉,沒辦法救那五百商人,而且坐視這個強盜殺了五百個商人,其罪孽也很重,所以佛陀最後把他殺掉了。引這個例子,是要說明:即使殺人這麼罪惡的事情,從一個更寬廣的立場來看,都不能馬上判斷說這事一定不對,動機以及因緣組合如果不同,這件事仍有可能是對的。性生活也一樣,據說日本在二次大戰的時候,男人統統都被徵召去了,只剩下女人在家裡。少數地痞流氓買通關係,不需去前線當兵。這個時候的男孩子少,女孩子非常的多,有些女人固然能夠忍住情慾,可是也有很多人忍不住,就任由那些地痞流氓蹂躪。這時候,有位禪師自甘破淫戒,變成許多女人共同的情人。引這個例子,也是想說明:一件事情的好不好,還要看他的動機,以及當時的因緣。也就是說,殺人也好、性行為也好,它們本身並不一定是污染的。對這個道理有所認識之後,才有辦法繼續深談。每個修行人都有他近期想要突破的目標,例如,一個意志力很薄弱的人,當然他同時另有很多東西需要充實,但是,對他來講,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培養堅強的意志力。也許他喜歡看電影,雖然他知道執迷電影並不是好事,可是因為他目前階段性的目標是要充實堅韌的意志力,迷戀電影在此時對他來說就屬於比較次要、比較無關緊要的「缺點」。這時他可以先好好地強化意志力,到他認為滿意時,他自然而然會轉變重點,回過頭來約束過度喜歡看電影的習慣。

且以我一年前所要突破的事情來講,當時我最主要的重點是在捕捉輕鬆、寬坦、無整、自然住的個性。換句話說,在那個階段上,任運、輕鬆、寬坦、無住,對我來講是最主要的工夫,也是我傾生命力朝向的目標,不管做什麼事情當時我都以秉著輕鬆、寬坦、安忍、自然住的原則全力以赴之——即使在情慾當中。當然倘若單獨就是否節制情慾這件事來講,似乎成績並不好,可是就整體上來講,我仍然持續在成長、持續在修行。也就是說,從一個圓滿的立場來講,我這樣的做法是不究竟的;但是就當時所要突破的階段性意義來講,那樣做仍是相應於解脫道的。

問:這個問題,至少是目前我所想突破的階段的事情。根據經典,除非是那些地上菩薩,他們可以遊戲於淫慾之中,我是很嚮往那樣的境界。但是,是不是可以對淫慾先採取節制的方法,然後,隨著修行的進步才設法予以轉化或斷除?如果不予節制,而一直把它當做生活的正常情況,沒有培養一種心態去面對它,這樣,可不可能陷入一種一再原諒自己而又無法拔除這個生死之根的情況?

答:你所說的也是方法之一。我剛才所講的多少也包含我們並不能僅止於不斷地原諒自己或一直停留在滿足慾望的階段。我的意思是:修行有很多需要充實的,例如,我們現在夠不夠理性?能不能站穩經驗的立場?是不是很好面子?是不是很在乎別人對我們的看法?是不是經常活在眼前?是不是很能體諒別人的苦衷?對於佛教哲理有沒有真正貫通,形成統一的思想體系?對於自己潛伏的動機有沒有察覺到……等等。這些都是修行人所要完成的修養,儘管表面上好像沒有直接去抑制性慾,但其實都有助於削減慾念。例如剛才所說的禪定一門,當一個人定力越強的時候,對於性慾自然會越不執著。為什麼?因為滿足慾望的心是很散亂的,一個有定力的人便能看出淫慾之樂並非真正的大樂,尚有比淫樂更高級的心靈之樂。此外,像興趣廣泛的人,也比較不會仰賴從男女關係中獲得快樂,因為他可以寄情的事物很多,對性的需求自然減少,雖然他沒有一直想滅淫慾、減輕淫慾。

再進一步地說,我們之所以不鼓勵人們立即把情慾拿到眼前節制它、斷除它,是因為我們深刻地發覺到斷絕情慾的困難度遠比一般人所想像的還要困難多多!有時候,我們為了佛法為了解脫而犧牲情慾,從某個意義來講,其實只是暫時的壓抑或是一種交易而已。譬如:我為了要得到金子,所以暫時犧牲銀子;為了要得到銀子,所以暫時犧牲美食。但有一天,等你修到一個層次時,發現到金子、銀子根本不存在,或者金銀財寶根本不值得你去追求,它是無意義、是虛幻不實的,你會不會再犧牲美食?不會的!這個時候,情慾會更猛烈,加倍展現出來。所以,我不認為那是好的辦法。倒不如在沒有違背法律、沒有傷害別人的大前提之下,適度地給予疏導。

問:聽了李老師的回答之後,我也有想發表的看法。不過,我先強調,每個人有不同的生長歷程和環境,每個人腦中所想的可能截然不同,所以,我所說的未必適用任何人,請旁聽者不要誤解。我所要強調的就是:「輪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我本身可以做證,佛所說的法,沒有錯誤!確實如此!因為我見到受胎生的情形,至於我怎麼見到的,那是我本身修行上的方法,我不需告訴各位!」我所見到的受生情形,不離肉眼,但卻不是肉眼所見。就好像我們作夢時見到東西,但眼睛是閉上的,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見到的。當我見到受胎的情形時,我猛然體悟到佛陀所說的法:在三藏十二部裡面所說到的受胎情形。就是說,你非去不可,你沒有反抗的能力,也沒有抗拒的力量。當你在中陰身的時候見到男女交合,你自然就被吸過去了。所以,斷除淫慾非常重要,因為很可怕。轉世並不稀奇,每個人都在轉世,現在我回過來講我在佛法裡面的修行,我經常去跳舞,只是,我在跳舞的時候,我可以念觀世音菩薩的聖號。各位,當你在聽音樂、跳舞、擁抱的時候,能不能念出觀世音菩薩的聖號?我想大家可以自己去探討一下。如果你可以,這個時候你就是轉念了。

問:首先聲明一下我不是要辯論,只是針對剛才這位學長所講的,提出一點相反的看法。我想,一個人之所以要對境練心,就是要培養出一種禪定力。我自己目前對佛法並不是很瞭解,不過我總覺得,戒定慧的修學過程,應該先培養一種禪定力,再去面對跳舞或情慾,看自己是否仍能保持不執著的禪定心態。而不是一開始就把自己丟到情慾裡面去念佛號;像這樣的練法,我以前也修過。當我在聽歌的時候,我想念佛,可是到後來變成我覺得音樂很好聽、陶醉在裡面,而佛號卻不見了。我不知道剛才這位學長的修法,但我自己的情形是如此的。所以,現在我就暫且減少自己去聽歌,或不去想情慾的事,等到我這種禪定力培養到一個階段了,再去面對,看自己能不能保持禪定力。這樣的做法,不曉得李老師覺得如何?

答:兩位談得都很好。雖然我沒有辦法融入你們的心情,不過,基本上可以做這樣的表示:佛法的法門很多,不論是大小顯密,每一位法師或禪師所講的修行方法,或多或少都有不同。但是我認為,修行要問自己,今天如果不學佛的話,自己有沒有辦法過一個正常、健康的生活?我覺得這是相當重要的一點。佛法和一般的心理學、社會學等等,雖然有不同的領域,但是有共通的地方。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學佛的話,我們如何提昇自己的心靈素養,是不是完全要繳白卷了呢?其實現代的行為科學研究得滿不錯的,它們累積了好幾百年很多智者的研究成果,如果我們願意按照這些方法虛心來學習的話,其實也能夠帶給我們相當愉悅的心境。進而言之,心理學亦有和佛法部份相通的地方,特別是科學精神、理性思考以及開放心靈等方面的涵養,如果能夠充實這方面的素養,亦可增進、加深佛法的體驗。上次我們談現代禪的時候,曾經提到:如果有人能先做到兩點的話,在佛法上很快就能得到相應,而且法樂會不斷湧現。第一點,就是要培養經驗主義的科學態度。今天「大師」太多了,佛經久遠,聖意難明,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意思來解釋佛經,雖然名稱上都是「真理」,但我們很難判別互相庭逕的言說之中誰講的比較正確。什麼叫經驗主義?就是,對於自己沒有親證的事不要輕易下結論。我們知道佛經這樣講、菩薩這樣說,我們知道就好了;但因為那件事情不是我們親證的,我們不要用肯定的口氣去告訴人家,或是用肯定的口氣來暗示自己,這樣的話,我們很容易掉入矛盾的泥淖裡面。

第二個要好好地培養活在眼前的定力。禪定不是光靠打坐來修的,重點應在日常生活上,在炒菜、洗衣服、散步、上班時,都要經常保持穩重的個性、清醒寂靜的心智。當一個人日常生活中能夠保持穩定的個性,打坐才有辦法在三分鐘以內進入初禪,並且每次打坐都進入初禪。不然,平常很浮躁的話,也許偶爾有一次入定,你想再入定,可能好幾個月都沒辦法,那是因為平常沒有培養好禪定的個性。平常禪定的個性如果培養好,你每坐必然入定。這樣的禪定力便能夠降伏猛烈的貪瞋癡。當然,禪定力並沒有斷煩惱的力量,但可以降伏,使它不致那麼猛烈,繼之再進一步在定中修觀,去尋思不安的原因是什麼?我們為什麼會矛盾?人類痛苦的原因從哪裡來?這樣去尋伺觀察,才能夠明白苦的原因,以及滅苦的方法,而一旦時節因緣成熟,便能領悟苦滅之境,也就是涅槃。

許多人很草率地談禪是什麼,其實,禪如果不是堅定地站立在不接受任何權威的暗示,不接受任何沒有親證的真理的經驗立場,修禪是很難成功的。其次還要有一心一境的定力,不管在什麼時候,每一個舉手投足都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每做一件事就好像朱銘刻出的一刀,不許商量!一個人的心靈品質如果發展到這裡的話,也代表心智、人格已經相當成熟了,這時一種平衡感、和諧感便能隱然形成,他雖然不常約束自己要禁絕淫念,但自然也不會做出踰越規矩的事。

問:照您剛才的說法,一心一境的工夫似乎是比降伏情慾更困難?

答:是,沒錯!要練就一心一境的個性比降伏情慾更困難,但比斷除情慾更簡單。降伏和斷不一樣,降伏是現在不起現行,斷是潛意識裡面永遠沒有那種衝動了。一心一境的個性其鍛鍊比降伏情慾困難,因為欲界眾生的習性就是前瞻後顧。我們住在欲界,欲界眾生就是以散亂為其特性。因此,如果有人能夠超越他的散亂,這個人修行就能夠成就。就好像說,有的人貪心重,特別容易嫉妒別人,有的人瞋心重,脾氣特別不好,有的人鈍鈍的,對別人講的話沒什麼分析能力;每個人都有他的「死角」,只要超越他本身的盲點,修行就容易成就了。脾氣不好的人,其實他所要修的沒那麼多,只要有辦法把脾氣改過來,這個人就脫胎換骨了。特別容易嫉妒的人,如果把嫉妒的習性改過來,其他的就沒有困難了。對現代人來講,如果能夠糾正老是前瞻後顧、患得患失的習慣,則解脫道就算完成一大半了。

問:剛剛李老師提到說要活在眼前、活在當下,最好不要前瞻後顧。您的意思是不是說:面對當前和眼前的事情去解決就可以了,不必去考慮未來怎麼樣?過去我做了什麼壞事?把這些撇開,全力注意我當下如何保持一顆比較好的心境就可以了,是不是這樣?

答:我的意思不是那樣。不過,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問:您剛才所提到的活在眼前、活在當下,能不能再說明一下。

答:可以。我所謂的活在當下、活在眼前,是說:我們要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一瞬,我們集中整個生命力去處理及面對眼前的事情。當我們在為未來的前途謀慮的時候,我們也要傾宇宙之力、一心一境、清醒、寧靜、穩重地思考未來的事情,等到思考好了,我們才去執行;而執行的時候就不要再一邊執行一邊思考了。如果不思考很難過或者沒把握的話,那就停下來再好好地思考一番。換句話說,我們做什麼事情都不要慌亂,要以氣定神閒的心志去面對它,這樣日子一久就會形成禪定的個性。對於過去的事情也一樣,我們過去曾經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如果那件事我們已經懺悔過了,就不要再管它了,如果還沒懺悔過,就好好地反省一番。倘反省的結果,覺得過去的作為帶給自己痛苦,也帶給別人痛苦,那就懺悔:「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口意之所生,我今一切皆懺悔。」而懺悔過了之後,就不要再受干擾,應繼續活在眼前一瞬,清醒地處理眼前的事情。

問:想要享受活在眼前一瞬的喜悅,是不是也要從靜坐裡去學習?

答:你講的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因為,能夠安於靜坐的人,早就熟嫻活在當下了。打坐嚴格來說是一種加行。所謂加行,是要入深定時才採取的。一個人如果不能在日常生活中養成穩重的個性,打坐其實是很痛苦的。不坐的時候還好,一打坐就好像在練中國功夫,很痛苦的,久而久之,就會對打坐產生畏懼感,那是因為沒有善巧把握到禪定的原理。禪定是在行住坐臥之中修習,包括在上班、炒菜、陪小孩子玩之中修習那才是真正的用功。不然的話,平常毛毛躁躁的,坐下來卻希望馬上得定心,那又怎麼可能呢?

問:能不能請老師提供在行住坐臥之中修禪定比較具體方便的法門?

答:禪定的鍛鍊,方法有很多種,在此可以提供另一種要領——即「不悔」。對已經生起的東西,不再受它干擾、不再後悔,就是不悔。比如打坐的時候很散亂,既然已經被察覺到,表示它已經過去了——換句話說,也等於不存在了。你能不能不受不存在的東西干擾?如果能夠真正把握到「不悔」兩個字,禪定個性也就容易完成。其實「掉舉」沒有影響初禪定,而是「後悔」障礙初禪定。換言之,一個人東想西想並不影響禪定,真正障礙禪定的是悔心。倘能斷除悔懊的習慣,終有一刻會「如魚相忘乎江湖」一般地自然、悠閒、無心地遊於禪悅之中。

問:請問李老師,在您讀書,尤其在研究佛學方面,遇到困難、有疑惑的時候,您是如何突破障礙的?

答:這是一個大的問題。而且,以前我的學習方法和目前的學習方法也不太一樣。大致上可以這樣講:以前我如果不懂就問人家,而且我問人家是會和人家辯論的。我尊重對方,但是我會和他討論、辯論,甚至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如果無人可問,或者自認這個問題有辦法自己解決,我就不去問人家,自己去找參考資料,這是指義理上的研究。可是有些是屬於體驗上的問題,就要自己去實驗,透過重覆的實踐、思考,思考再實踐的過程來檢驗經上的奧義,這是一個階段。

另外,我讀書的方法,不只是看文字而已,更會嘗試去體會作者的心情,看看自己能不能體會作者的感受?通常,我看書差不多看一、二十頁就要開始和作者辯論了。也就是說,看幾個字,稍微打坐一下,倘能體會作者說出這句話的背後心態,則可以和作者做深刻的切磋。因為我認為:一個人的行為和言語,都不是獨立的行為和言語而已。行為的背後牽涉到整個人格體,言語的背後牽涉到整個思想中心。我們不知道他的思想中心在哪裡,但透過他講出來的話,以及行為表現出來的動作,可以去體會他背後的心態以及思想的定位如何。我在讀書的時候就是去體會作者為什麼會講這句話?如果是我的話,會不會講這句話?先有了基礎上的認識,然後才繼續往下看。如果發現他的心態我果然捕捉得滿準的,那這本書我讀起來就快了;如果發現我對他的心態掌握得不太清楚,那我就會打坐再觀察、再去體會他的心態。

平常我和人對談,偶爾也會眼睛閉著。回答他人問題之前,也會先打坐一下再回答,為什麼?因為我要先變成他、體會他的心態,才有辦法針對他的問題來回答。如果不先變成他,那麼,對他的答話我覺得有點草率,只是把一堆概念丟給他而已,這樣很難有效解決他的問題。要先變成他,然後,再觀想我們自己一句話進去裡面,會不會產生作用?如果不會,再用另一句,倘感到會產生作用了,那我就告訴他,我的建議是如此、這般。

問:在佛教裡面,碰到很多知識分子為知識所障,而經驗也可能是一種障礙,有些沒唸過書的老太婆,信佛非常虔敬,也許她不是很懂義理,但是她念佛很受益,不像我們掉入戲論裡面,更容易產生煩惱。是不是念佛的法門,也有很大的功德?

答:是,我們必須承認念佛法門的功德很大。佛法需要有這樣的法門。但,倘若只有這一種法門也不是佛法之幸。佛法應該有這樣的法門,但不能唯有這個法門,假如只有這個法門,一樣沒辦法適應普遍的眾機。今天在座的,如果年輕人比較少,我在這個地方也許會講念佛法門。可是,今天在座年輕人比較多,年輕人接觸的範圍很廣,很難莫名其妙去相信一件事情,即使說「我相信」,有時只是強迫性地相信。由於我認為禪宗的法門,並不難契入,所以我鼓勵青年人可以由「以自為光、以法為師」的法門契入佛法大海。當然,你剛才說經驗主義也會帶給人盲點、執著、被經驗所蒙蔽。是的,會!所以,我們才說不可以自滿,人要不斷地求成長、永無止境地求成長。就我所了解的佛教,門門都是解脫門,只是根性不同,可以到達的方法,也就多少有異,不過到家之後,都是一樣的。

像你剛才所提的老太婆的念佛,其實那是初入門,如果她念到一心不亂,仍然會體驗到自性彌陀、唯心淨土,她不是要去西方,她現在就很好,風吹很好很好!家事忙很好很好!她一切都很好,這個時候變成現在就是極樂世界了。對她而言「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那個時候也等於是禪心的體現!到家都是一樣的,但過程上總是各有利弊。有人講「禪狂密癡」,修禪修得不好的人,就變得很狂妄,修密修得不好人,就變成符咒之術、迷信鬼神。其實不僅是修禪與修密,淨土修不好的人,也一樣會有念佛之弊產生,但這都只是修不好的人,修得好的人則不會這樣。

問:佛經上說「信為能入」,而李老師您強調要採取經驗主義的立場,對於自己沒有親證的事,不要輕易去相信。我在想,是不是基本上我們要相信佛經上所說的,但對於自己還沒親證的事,先存疑,然後再慢慢去求證?

答:是的,不過我要補充一點。

問:這樣不是有點矛盾?要如何取捨、運用?

答:這就是我要補充的。你剛才說我們對於自己沒有親證的事情,姑且相信,但是存疑的去求證,這樣的態度就是我的態度。但你又說,佛經叫我們「信為能入」,那我們怎麼可以存疑呢?其實,信有很多種:信順、信可、信忍,最後的層次叫做證信——親證到所信仰的東西。起初那種信,表面上好像信,其實並不是真正的信。例如說,「你也是佛」,「你現在就很好」,佛經上也是這樣講的啊!我們眾生原本都是佛啊!森羅萬象、山河大地都是如來,佛經雖然這樣跟我們講,你信不信?就算你想信,可是一樣會猶豫。在這樣的情況下,倒不如承認自己信心尚未堅固,而好好地去求證。換句話說,我所說的「存疑求證」和佛法所說的「信為能入」並沒有衝突。

另外修學佛法有信行人和法行人兩種根性。有的人從信行門入,有的人從法行門入。信行門的人,他自己聞般若、思般若、修般若的基礎比較弱一點,他依止善知識、依止聖教量,所以比較強調「信」。有的人聞思般若的基礎很夠,他可以以經印心、以心印經,不斷地輾轉印證,這樣的法行人就比較不會強調「信為道源功德母」。換句話說,佛經上所說的「信為能入」並也不是唯一的方便,仍然有很多種不同的法門。

我重複說明,我絕對不是否認佛經上所說的,我只是說有些我們不曉得的,只有姑且相信——事實上這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我覺得事實每個人都應該是這樣的。比如說淨土信仰,不管哪一位大師說念佛可以往生,你相信不相信?我想你的信和我的信其實是差不多的。你沒有親證,又如何絕對肯定呢?今天我之所以說:「我相信,但我是存疑的相信」,這也是不得已的。對於沒有親證的事,每個人在實際上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有的人受到暗示的作用,或者受到權威的暗示,自己強迫自己相信。其實,如果認真問自己的話,自己也不太知道。對不知道的事情,說「我絕對相信」,是沒有實質意義的。

問:《阿彌陀經》曾說釋迦牟尼佛自己也說「於五濁惡世說此難信之法」,一般人尚且已是少善根褔德因緣了,如果又像李老師所說「姑且相信、存疑」這種態度,那麼,念佛法門恐怕更難興盛了?

答:不錯,台灣佛教目前所流傳的這種念佛法門,如果所碰到的對象都像我這種人,那此種淨土法門就很難興起了。但是這並非我否認淨土法門,事實上我也讚歎淨土法門,但我的念佛法門和時下所流傳的念佛法門不太一樣。由於時間的關係,我沒辦法很深入你的問題,姑且提出幾點供你參考:第一點,冠上「如是我聞」並不一定代表它一定是事實的真相。例如,大藏經有一本《老子化佛經》:「如是我聞,佛陀說,有一個人叫老子,騎青牛到天竺國來度化佛陀。」它也是大藏經裡面的。有些民間宗教,它們在扶鸞的時候也說:「如是我聞,南海古佛……」,也是冠上「如是我聞」。這些都是目前眾所皆知的「偽經」,可是三百年以前的人也許不曉得。我們能不能因為添上「如是我聞」,就以為它一定是真的?第二點,佛法中有分世間悉檀、為人悉檀、對治悉檀、第一義悉檀,又說聽聞佛法的人應該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智不依識。這些跟我剛才提到的都有連帶關係。第三點,法本來就是因人而興、因人而滅。以今天來講,台灣淨土宗的興盛也反映出台灣佛教徒的根器比較不理性,不理性雖然未必是不好,但它是一項事實。第四點,我們存疑的意思不是懷疑。存疑是說「嗯,不曉得!」,它是屬於果斷性的不曉得。但是,存疑之後不是就沒事了,他會去求證——透過修行去求證,並不是存疑以後就不做事了,他仍然有他的工作繼續在進行。如果一個人永遠在懷疑,沒有再去修行的話,這樣的態度我們當然不認同。可是,一個人只是存疑,而他仍然繼續修行繼續求證,並沒有停止自我成長,我相信這個態度是可以鼓勵的。第五點,我們今天所謂的「我相信」是什麼意思呢?如果自己沒有親證而所謂相信,不是帶有自我暗示的嗎?不是帶有一種權威的附從嗎?不是親證的東西,你怎能說你絕對地相信呢?我說「我口袋裡有一塊錢」,你說你相信、你非常相信、你絕對相信,這樣的「相信」能代表什麼呢?

問:法門有八萬四千法門,有些人有他的褔報因緣,他就是相信有阿彌陀佛莊嚴淨土,他不用再去求證,所以,對這少數人來講,他的信就未必是強迫性的。其他的,每一個人有他各自對治的方法,各隨因緣去看這件事情。

答:可以!就是說「道並行不相悖」,森羅萬象許崢嶸,這樣的心態是我們肯定的。剛才我說念佛者的信是一種強迫性的,那只是指初學者的情形,在淨土法門如果他修到最後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修到最後的時候也是親證的——證信。我且引廣欽老和尚的話來說,在他開示錄裡面,有一位法師說他在定中念佛的時候能夠看到阿彌陀佛。廣欽老和尚只回應一句「真的嗎?」又有人問念佛能不能往生,廣欽老和尚說:「不能!」他為什麼會這樣講?曾經有淨土大德這樣講:「生則決定生,去則實不去。」我想,他這樣的講法也約略鉤勒出一切只是心的問題而已,心淨即國土淨,心生即種種法生。

我說,如果淨土沒有修到一個地步的時候,初步的信是帶有暗示性的。是因為:凡是沒有親證的事情,如果一直說我非常信,那本身就帶有一種強烈的自我暗示。這是一個事實的問題,無關乎法門的批判。比如,這個茶杯裡面目前有沒有水?如果你沒看到而說非常信,其實那個都是帶有一種強迫性的,除非你來看,並且看到了,這個時候則屬於證信。我想,淨土法門初步是這樣,但一直修下去仍然可以到達無生的老家。所以,我認為大乘八宗所闡揚的都有涅槃體驗在裡面。

問:剛才李老師一直在強調經驗主義。那我在想,不管是古代或現代的大德,有很多位都是通經通教,到後來他們都力倡淨土法門,對於這樣道德崇高的宗師所講的,我們能不能用我們凡夫俗子的經驗輕易地去推論、懷疑?如果這樣的話,一切的聖教量都可以輕視了。以前的人讀經都特別強調一顆恭敬心,他用一種絕對虔敬、懺悔的心,證諸以前的歷史也有很多人因而豁然大悟。我提出這樣的看法,希望李老師回答。

答:我的回答是,佛菩薩及祖師大德們固然曾這樣講,但是,佛陀也曾經說過「若有人說我有所說法,即是謗佛」,又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我這也是引經論的。又有人說「依文解義,三世佛冤」,又有人說「離經一字,即同魔說」。您剛才是比較站在後面一句的立場,可是也有一句反面的立場說「依文解義」是「三世佛冤」,「盡信書」是「不如無書」。

此外,我還可以引出大師級的人物在闡揚他的法門時,他也說其他的法門不好。例如,日本的日蓮聖人,我們不信日蓮教的人,當然可以不承認他是聖人;可是採取一個比較客觀的立場的話,日蓮在日本到底也是一個宗教大師。日蓮聖人他批評過淨土,說淨土是邪魔外道。那我們想想看,他們都是大師級的人物,而兩種話剛好相反,我們要去相信誰的話呢?因此,我們才說:我們尊重大師的話,卻不能盡信他的話,如果我們盡信他的話我們將陷入不知所措的矛盾中。我們可以尊重大師的話,但我們更要一邊修行一邊驗證。雖然此種經驗主義的修行態度,未必可以替代其他法門,但我相信這也是八萬四千法門當中的一法,它和信願的入佛法門同屬方便法,目的是為引導眾生進入無餘涅槃而已。


義學與修證並重,方能為中國佛教注
入活水源頭,延續漢傳佛教之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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