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力 溫金柯
這次的會議規模雖然不大,只有八篇論文,但是頗有特色。最值得一提的,是邀請大陸兩位年輕學者,對台灣佛教史作整體性的論述,即南京師範大學博士後曹辛華先生的〈台灣佛教的時代特色及時代意義〉,及中國人民大學宗教系副教授宣方先生的〈後印順時代的台灣人間佛教〉。 就個人過去參與學術會議的經驗來說,少有這種聽大陸學者為台灣當地學者及聽眾,敘述及評論台灣當代佛教史事的經驗;作為聽眾,確有奇異的感受。雖然,由於空間上的差距,大陸學者的論述,在史實及論斷上會偶有失誤,但整體來說,由於論述內容具有高水平,因此也有令台灣學者深思之處。 另外一個特色,是受邀發表論文的學者,主要是由年輕一輩擔綱,如王見川、闞正宗雖都頗有名氣,但都還在攻讀博士班;輩份較高的學者或宗教師,如游祥洲老師、楊惠南教授、宏印法師,則擔任會議主持人。因此,會議的學術水平整體來說較為生澀,卻也呈現另一種生氣。 在會議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最後一場。所發表的三篇論文,依序是姚麗香女士的〈藏傳佛教在台灣發展的經驗與省思〉、圓光佛學研究所講師王見川先生的〈後太虛時代──戰後以來台灣佛教的省思〉及宣方教授的〈人間正道是滄桑──後印順時代的台灣人間佛教〉。由於宣方教授有事,須回北京人民大學主持昭慧法師的一場演講,在會前臨時趕回大陸,因此論文由大陸另一位學者代讀。 而王見川則在發表之前表示,由於記錯會議時間,等到發現後,時間已非常急迫,又因刻正準備博士論文的考試,故無暇趕出論文,只向會議提交「提要」及「大綱」共一頁。王見川並另提供與會者一份影印資料,內容是一九四七年新加坡出版的《人間佛教》雜誌第二期的封面。所以,王見川的論文,除了一頁提要及大綱外,只有將近二十分鐘的口頭的報告。 王見川的論文題目是「後太虛時代」,他解釋提出這一名詞,主要是在質疑「後印順時代」一詞。「後印順時代」一詞,最早提出的是藍吉富老師今年年初撰寫的論文〈台灣佛教思想史上的後印順時代〉。王見川反對「後印順時代」一詞的理由是:「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很大」根本是人為炒作下的幻覺,是錯誤的提法,既無「印順時代」,更何況是「後印順時代」!(所以他才說「後太虛時代」。) 王見川的「提要」並這樣寫著:「這近幾年來,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主張與看法,在其門人:證嚴法師的『慈濟』印證,及昭慧法師等人,與學者的積極鼓吹下,於台灣佛教界引起一陣風潮。在這樣的氣氛,有人提出了『印順學』、『後印順時代』宣言。台灣佛教界真的有『後印順時代』嗎?本文嘗試回答此一問題。又,印順法師『人間佛教』的主張,雖擁有相當的支持者,但在台灣佛教界也引起一定的反彈,『如石法師事件』即是顯例。本文亦想藉著考察此一紛爭,分疏『人間佛教』的意涵及其多元發展面貌。……」 王見川的口頭報告,一開始就提出了一個爆炸性的話題,即他質疑「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很大」這個幾乎無人懷疑的命題!他說,學者評估一個思想家的影響大不大,不能根據主觀的感受,而應作客觀的調查。他在指導圓光佛學研究所一位新加坡籍研究生,撰寫〈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的論文時,就告訴學生,要知道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有多大,應該利用問卷調查的方法,來作客觀的調查。他們的問卷調查對象是三類人,即一般寺廟的僧眾、大專佛學社團成員及佛學院學生。發出問卷二百份,回收六十幾份。 設計的問題有「知不知道印順法師其人?」結果只有佛學院學生知道的百分比達到七、八十,大專社團及寺廟僧眾都很低,尤其是寺廟僧眾只有百分之十左右。(具體數字,因當時來不及紀錄,可能有出入。) 在「知不知道印順法師其人?」的人當中,再續答「是否受印順法師影響?」時,認為「是」的,接近於零。由此,王見川得到的結論是,「認為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有影響」是一個幻覺。王見川認為,這個幻覺之所以產生,和昭慧法師、傳道法師等印順法師門人近幾年來成功的宣傳有關,也與慈濟功德會在後來突然大大發展起來,回過頭來尋找理論根據有關。因此,一時之間,人們就把「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影響很大」視為理所當然,但事實不是這樣。 王見川報告結束之後,主持人宏印法師對王見川的言論作了多方面的認同和肯定的回應。宏印法師表示,藍老師今年年初發表〈台灣佛教思想史上的後印順時代〉一文時,他也在台下,當時藍老師自己也謙稱「後印順時代」的提法不一定能夠成立。接著,宏印法師又說,他的法號「宏印」,有人問他是不是「宏揚印順」之意?他說「其實不是!」他雖發表過「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的文章,但他自己關於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究竟有多大,也表示「存疑」。宏印法師又對王見川論文中的其他論點表示極為贊同,並勉勵他一定要抽空把論文寫出來。 接下來是大陸一位劉姓學者,替作者宣方很稱職的代讀論文〈人間正道是滄桑──後印順時代的台灣人間佛教〉。有趣的是,宣方也質疑藍老師的「後印順學時代」的說法,但他反對的理由恰恰與王見川完全相反!他認為,印順法師影響台灣佛教是既深且鉅的,要超越印順法師這樣不世出的傑出思想家,在短期之內是不可能的。因此,雖然人們期待一定要有超越印順法師的「後印順時代」,但目前還有待台灣佛教界的努力。 這兩篇論文在同一場次中,一前一後發表,形成強烈的對比。所以,論文發表後聽眾提問相當踴躍。首先,中華佛研所助理研究員、德國博士候選人馬德偉(Marcus Bingenheimer)先生表示,他的博士論文就是寫印順法師思想在台灣的研究,亦即已假定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有影響。如果印順法師的影響是一個幻覺,那麼,他的論文不知要如何撰寫? 在王見川的回應之後,筆者按捺不住也舉手表達看法。我說:「印順法師自己在《法海微波》一書的序文,雖然謙虛的表示自己對佛教的影響微小得等於零。而王見川先生的問卷調查反映了某一種程度的現實,但要如何解釋問卷調查的結果,是可以見仁見智的;因此王先生說『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沒有什麼影響』我不覺得訝異;可是我對宏印法師竟然也懷疑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我覺得十分的驚訝!因為我們這一代四十幾歲上下、在大專佛學社團出身的台灣佛教徒,都是在宏印法師和傳道法師的提倡下,開始閱讀印順法師的《妙雲集》。而今宏印法師竟然對自己曾經參與掀起的風潮,作了反面的歷史判斷,實在讓人很難置信。」 「王見川先生認為,不要根據主觀的感受來談印順法師的影響,我卻想從主觀的感受,來談一談印順法師對我們這一代佛教徒的影響。我是一九七八年進大學的。據我所知,早我們一輩的大專佛學社,大抵是淨土信仰佔主流,到我們這一輩,由於受到《妙雲集》思想的影響,印順法師的思想反而成為校園的主流。再下一階段,學藏密的人開始多起來固然是事實,但已經是更年輕一代了。我們這一輩人,在我們探索、追求佛教信仰的過程中,印順法師的著作是我們閱讀、思考、討論,且在心中默默與之對話的重要對象。所以,從我的主觀經驗來說,印順法師對我們這一輩佛教徒的影響,是鉅大而深刻的!現在台灣佛教界佔主要領導地位的,也包括了我們這一輩人。像是會議的主辦人惠空法師,雖然我與他不熟,但我相信,印順法師在他學佛的過程中一定有過深刻的影響。宏印法師本人應該也是一樣。雖然可能由於種種的原因,這些影響可能會有轉折或變化,但不能否認過去我們都曾受到印順法師影響的事實。」 在我做前兩段發言之後,宏印法師首先是回顧他在一九七○年代,在各大專佛學社團推廣《妙雲集》的經驗,及所掀起的風潮,對我的回應明顯改變了先前的態度。 後來上午擔任另一場討論會主持人的游祥洲老師,也要求發言。游老師表示,印順法師在台灣的影響並沒有過去,現在還是「印順時代」;同時,他舉了幾個國家的例子說明,國際上已開始注意印順法師、研究印順法師的思想了,也就是印順法師的思想從台灣邁向國際才剛剛開始而已。游老師又說,在全球化的時代裡,各種不同的佛教傳統之間的溝通,是非常重要的課題。藏傳佛教和日本佛教都是大乘佛教,溝通問題不大,而在與南傳佛教的溝通問題上,印順法師提出的「中論為阿含之通論」,以龍樹思想統貫大小,並且重視原始佛教的價值。印順法師的這些卓見,可以說是漢傳佛教與世界各國佛教作接觸、溝通、取得共識的重要平台! 由於時間的關係,一天的學術會議不得不匆匆結束。我因晚上還有其他的活動,因此沒有參加閉幕式,我就先離開了。這一天在會場的見聞與參與,我認為是值得記錄下來的,因此寫了本文。關於印順法師思想的討論,是我向來甚感興趣的。「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這一命題,從宏印法師的支持王見川先生的「幻覺說」,到大陸學者宣方主張印順的影響力尚未消退,游祥洲老師的「全球平台說」,這其間的差距何其大?而同樣領受印順法師法乳深恩的後學,在這場會議顯現出來的情感差異,也讓我頗有感觸……。 記得讀大學時,曾經討論過思想史的前後影響關係,如南宋的朱子是否受華嚴宗影響,當時就懷疑學者的這種連結,有其隨意性,思想的影響究竟是怎麼樣的因果關係,研究者很難如實描述,也很難檢證。但這一次討論印順法師的影響,卻讓我有不同的想法。王見川先生的問卷調查,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但是如何設計問題、向誰發出問卷,才能更正確的呈現事實,應該還有討論的空間。尤其是當調查的結果距離常識太遠時,學術研究者似乎應該對自己的研究方法,作一點批判式的反省才對。 談到思想的影響,主觀的感受其實是最重要的。尤其是第一人稱的見證,更能反映多分的事實(加上批判性的分析會更好)。除此之外,意見領袖的看法如何,恐怕也比一般群眾的意見重要。因此,如果要針對印順法師的思想影響力作問卷調查的話,應該主要問各佛學院的院長、老師、寺廟的住持、居士團體的主要領導人、佛教刊物的負責人等等,而且應依團體規模大小、活動能量不同,給予不同的加權計分。透過這樣的設計,也就是佛教主要菁英分子的見證,這會比六十幾個寺僧、學僧、社員能反映的,更為具體而真實。事實上,我讀過的文章、「序言」中,在各種情況下,談到受印順法師影響的台灣佛教菁英不勝枚舉。因此,人們會形成「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深有影響」絕不是憑空形成的,更不是人為炒作,就可以製造假相,欺盡天下人的。 此外,還可談的是,從思想到實踐的確有一個距離。印順法師的思想影響,如何變成具體的、可以指證歷歷的台灣佛教現況,並不那麼容易。但是思想的影響卻是長久、深遠的,它一定會在具體的情況下,展現它的影響力。因此與其問「印順法師對台灣佛教的影響有多大?」不如問:「印順法師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成為台灣佛教徒的想法?」主觀的說,早年讀《妙雲集》,使得印順法師的許多卓見,成為我揮之不去的人生信念。而我所認識的朋友中,同樣有這種主觀感受的佛教徒,並不在少數!至於這些人能為台灣佛教做出什麼具體的影響?「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還要看這些人做出了什麼?所以,從這個角度說,「印順時代」還在持續中,或者才剛剛要開始,應該是比較符合事實的說法。 2002年10月22日於象山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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